陆象行虽不言语,但眉峰已经微耸,似乎正洗耳恭听。 左子骞不敢吱声,悄悄地给将军又斟了一盏醒神的茶汤。 茶叶碎末漂浮在水面上,悠悠荡荡,茶沫浓稠,香气暗度,正是好茶。 青衣酒客凑神近前,压低了喉咙发出的声音:“我早就听说了,陆将军,厌恶那公主甚深,洞房当夜便抛弃了自己的新妇,啧,尾云公主美貌西南驰誉,他都看不上眼,这得是眼瞎到一定境界了。用不了多久,那公主就要乖乖被休弃还家了!” 左子骞听不下去了一拍桌,朝邻桌喝道:“胡说八道!” 两个酒客被他猝不及防的拍桌吓得一哆嗦,正要与他起势冲突,但看了一眼左子骞魁梧健硕的身影,以及他身旁那沉峻如岳的另一个男人,自知硬来也打不过,心里道了一声“晦气”,便丢下一贯酒钱,忍着气匆匆离去了。 左子骞为将军鸣不平,向陆象行的胳膊凑近脸来:“将军,我这就去把他们嘴打歪。乱嚼!” 陆象行摁住他蠢蠢欲动的手:“不必。赶路吧。” 这一行人已经太过刺目,若还在路上惹是生非,只怕不出两日,陆象行潜行西南的风声便化作了一纸公文送上秋尼的案桌了。 那位大舅兄,对他绝没有任何好脸。这点可以肯定。 可左子骞是为夫人不平,胸膛起伏不停地道:“夫人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将军和夫人珠联璧合,两情相悦,你侬我侬,轮得着这些妖怪说三道四,还胡咧咧将军眼瞎呢。” 陆象行对他们讽刺“眼瞎”倒没太在意,但当左子骞说到“两情相悦、你侬我侬”时,却莫名感到身上一阵燥热。 脑海掠过尾云公主香娇玉嫩的嘴唇,引人一亲芳泽地嘟着…… 起初是心窝子发烫,那股红晕渐渐爬上了俊颜,揉散开来,比女子巧手初染的胭脂还要均匀。 顾不得左子骞惊怔的打量,陆象行一幅衣袖,已脸热地起身而去:“走吧!” 左子骞只得与将军一道继续上路。 他虽跟在身后,且始终被将军的赤霄甩了一段距离,但左子骞目力惊人,一遍遍打量将军的时候,总是很难不留意到将军赤红的耳后根,那热意比吃了酒还要厉害。 他便想,要是将军一路想着夫人,哪里还需要暖什么身啊。 左子骞甚至暗暗期望,这一趟若是他这条老光棍也能走桃花运,与一个夫人那样美貌的尾云女郎邂逅。 这事不能想,一想,就连左子骞也被将军给传染了,突然全身鼓噪发热。 马上官道,又驰行数十里。 这时,已基本逼近尾云边界了,一行人决定原地驻扎一夜,商议如何挺进凤凰山。 凤凰山是尾云最重要的一座关寨,抱其地势,险峻异常,尤其北面这一带,不亚蜀道,堪称猿猱难度。 是夜,十几人围炉烤火,谈话取暖。 左子骞与身旁的弟兄们挤在一处,陆象行单独坐在一截断木上,无言无语,似在出神。 火光跳跃间,一起一伏,倒映在那双漆黑如墨的瞳仁里。 左子骞烤了一串鹿肉,正要扬长语调,问一声将军可要分飨,蓦地,一道惊飞之声,从头顶的参天古木上笔直地插下。 众人仰目,只见将军往日驯猎的那头海东青,正滑翔而下,近地面时,方展开了宽大的色泽如玉的翅羽,停歇在陆象行的肩头。 利爪攀擎的触痛感,令陆象行短暂回神。 海东青是陆象行的私有,是当年渤海国上贡给朝廷的,彼时陆象行刚在逐北之战中立下功勋,于是在一次筵席上,凌飒做主将这只傲然不群的万鹰之王转送给了陆象行。 天子扬言,普天之下,唯独真正勇冠三军、悍猛无敌的舅舅,可当此鹰主人。 于是酒过三巡,道贺附和之词延绵不绝。 这一趟北肃州回来以后,陆象行把着头海东青放在了京郊大营,暂交由第五安世代为照看。 这头鹰虽然已经驯服,但属于鹰王的桀骜,是从骨头里带的,磨灭不了,以他们家小公主胆小如鼠的个性,见了这头鹰八成要吓破胆。 起初是觉着没必要带给她见识,后来则是为了顾全她了。 左子骞把万鹰之王从将军肩头抱下来,见到鹰爪上绑有一枚竹筒,便一并解下。 抽出竹筒里的信件,左子骞看了眼竹筒上的刻字,低声道:“将军,是第五公子来信。” 陆象行淡淡道:“你看吧。” 都是自家兄弟,从前在关外,有长安来的私信,陆象行无暇阅览之时,也是令虞信或左子骞拆封。 左子骞熟练自然地便揭开了竹筒里存放信件的系绳,这的确是第五公子的亲笔密信。 一开始,谁也没有在意信件的内容。 直到左子骞的眉骨向中间,如同丘陵般簇起几座川字峰势,嘴唇越抿越深。他们当中开始有人留意到,这信的内容不简单。 只是陆象行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想着,若是回去以后,同尾云公主说一句他不要和离了,他在想,那张漂亮娇憨的小脸蛋上,该会是怎样一副神情。 那一定滑稽而可爱,让人想诱一诱,抱一抱,再亲一亲吧! 然而接下来左子骞的一句话,却打断了陆象行的思绪。 只听到左子骞哆嗦着嘴唇,嗓音颤颤巍巍地说道:“夫人……夫人没了……” 这信上内容,字字诛心。 左子骞甚至根本不敢看将军神情。 陆象行脸上惬意的微笑,在一息之间,宛如这寒冬里泼出去的一盏热汤瞬间封冻成冰,末了,他凝固着唇角,略显僵硬和茫然地转过眼,看向说了这句突然的大逆不祥的话的左子骞。 那眼神左子骞肯定,是在斥责: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怎可能! 可下一瞬,不待左子骞解释,他手中已空。 那张封存于竹筒中才被取出的新鲜热辣的传书,已经被将军劈手夺去。 可他亲眼看了,那信件上的内容,也不会改动半个字。 连左子骞都为他难过。 陆象行瞪着眼珠,一眨不眨地死盯着手中这封信。 第五安世措辞一向云淡风轻。 ——陆府走水,嫂夫人已于今夜葬身火海,尸骨无寻。陆府上下群龙无首,节哀,速归。 葬身火海? 火海…… 火。 又是火。 陆象行的眼前仿佛燃烧着三年前近乎焚尽了凤凰山半座山头的熊熊烈焰。 那两簇炯亮得骇人的烈焰,从瞳孔里,烧成了恣肆火海。 “将军……”左子骞惴惴难安地唤了一声。 陆象行根本没听到。 泛白的指节扣着那封皱皱巴巴的传书,犹如劈开的竹节,已经蜷曲凸出得不成样子。 过了半晌,陆象行缓缓失笑,摇了下头。 “不可能。” 左子骞心里更打鼓了。第五公子是谦谦如玉的君子,不打诳语,他既这样说,定是确凿了,才敢往信中写。 何况,第五公子这样惊才绝艳的人物,天下第一的名笔,他的字迹,又有何人能够仿冒? 因此这事不须细想也知道,是真的。 左子骞想要宽慰一番将军。 可他根本没能开得了口,只见陆象行突然长身而去,大步朝着树下拴着的赤霄走去。 左子骞一口气没喘上来,将军已经牵了马,二话不说就赶往长安去。 “将军!” 左子骞亦不敢耽搁,嘶声呼了一嗓子,见将军没回头,睬也不睬,左子骞忙叫上弟兄们,也顾不得再南下,纷纷取了马匹,追随将军飞驰赶往长安。
第23章 风驰电掣, 疾行回京。 陆象行片刻都不敢耽搁,熬红了双眼,揣着一路艰酸忐忑的心境,在栉风沐雨, 终于抵达长安陆宅之后, 陆象行加快几鞭,远远地便撂下了左子骞等人, 疾步走向已经烧成断壁颓垣的后屋。 匆忙踉跄的步伐, 脚上如生了钉,刺痛难忍。 棠棣携众仆, 匆匆赶来,迎接将军回府。 陆修垂着眼, 两臂垂在身侧,根本不敢抬一下眼。 他这是内疚。 临行前,将军曾叮嘱过陆修, 好生看顾夫人, 直到他回来。 而他非但没能看顾好, 还出了这么大的纰漏,烧焦的屋舍已经打理出来了, 连一具尸体都没留下,那火该有多么大,他失责至此,实在无颜苟活于世。 卷着树梢拂落的雪沫的寒风吹拂着陆象行的眉眼,如墨的瞳色里,有什么摇摇欲坠。 他近乎是一步一滞地走向那破败的残垣, 颓圮的墙根一带,有烧焦的草木痕迹。 那几盆曾向阳的花, 是寒冬时节天地寂白里的唯一春色,现下,不过剩些灰痕罢了。 坍塌的盆,踩破的瓦,一点一点,刀子似的反复割划他的心。 每走一步,尾云公主那清脆明快的笑靥,都闪过他的脑海。 黯然的,抽泣的,带笑的,骄傲的,如芙蓉泣露,如香兰含春,如梨之簌簌,如桃之夭夭。 一幕幕,在他眼前驰过。 终,不留片羽。 眼前的一幕,与三年前凤凰山那一幕重叠在了一起,他已几乎分不清,是真,还是幻觉。 “将军节哀,夫人……殁了。”一道哭腔,在陆象行的耳膜间回荡。 他充耳不闻,一步一步,踏足那断壁残垣的中央,那曾经,她最爱待的,梳妆的地方。 绯红的眼眸,宛如要流下血泪来。 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倏然响起,来自熟悉的知己之交—— “陆兄,你还想让嫂夫人成为第二个阿兰么?” 第二个阿兰…… 当时以为戏言,嗤笑挚友杞人忧天,他从未把那个尾云公主放在过心底,又何来第二个阿兰。 谁知竟一语成谶。 今日的他,落得这番境地里,纯是他咎由自取。 这间寝屋在大火里烧得已经不剩什么东西了,漏着风的破窗,斜斜地照进来一弯月华,四下里都是提着宫灯的下人。 棠棣温柔而沉默,送秋战战兢兢,陆修生不如死。 其余人等,则挂有事不关己的漠然无视。 陆象行突然回过神,凌厉的眉目扫过棠棣。 “谁,最后一次见夫人,是什么时候。夫人身旁那个侍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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