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食糜的冲击力强烈, 近乎一瞬便堵到了咽喉以下,喉部因为中毒意识迷糊失去了控制,如溃决的河堤,再也阻止不住。 但陆象行毕竟有异于常人的强大控制力, 即便到了这一刻, 依然能拨开蛮蛮细嫩柔弱的胳膊,将她拂到一旁, 接着, 一股酸水便吐到了地上。 蛮蛮惊讶这男人,竟还能如此有风度地拼死忍住, 不吐她身上,其实就是吐了也没关系, 她虽然爱洁净,但对一个中了毒,还是因为她而中毒的人不会有太多计较的。 吐出来以后, 陆象行胃里的天旋地转似乎平复了少许。 “你好些了么?”蛮蛮爬过去, 用小手捶打他的背部, 让他好吐完。 陆象行是好些了,但眩晕未止, 迷迷糊糊之中,仿佛眼前蒙了一层光影斑斓的水彩色,从那片水彩色里,模糊有一道纤细娇俏的身影,她穿着尾云国的露腰衣裙,裙摆和脚踝上, 系着银色铃铛。 她像一朵幽谷里诞生的兰花,不染尘埃, 纯洁无垢,看不见五官的脸庞上,仿佛永远都挂着笑容,那笑容是一个具象的影,不断在陆象行脑中勾勒、盘旋。 阿兰。 出现幻觉的时候,看到阿兰不奇怪。 陆象行曾不止一次在脑海中设想过阿兰的外貌,便是眼前这模样,同他长安静室里那尊雕像并无不同。 可这一次,伴随阿兰的身影一同出现的,还有另一个。 是更具象的,是蛮蛮。 两个女郎,奇异般地,一样的身材,举手投足的气息,都如出一辙。 陆象行睖睁着,墨色的瞳仁似定在水中的两枚黑曜石。 幻觉中,两道姣好而纤薄的身影,竟逐渐融为了一体。 呈现在眼前的,便是蛮蛮的脸蛋,她穿着尾云国地道传统的服侍,手腕上、脚踝骨处都系有银链,腰肢轻摆,银链炫动,如群星点点,一如她明艳的笑涡,璀璨的眼睛。 陆象行呆滞中极力甩头,试图将幻觉驱逐出去。 怎么回事? 他私心里,难道竟如此卑劣,潜意识里是将蛮蛮,当作了阿兰的替身? 不,这对蛮蛮不公平,对死者更是一种亵渎。 “你怎么了?” 蛮蛮看他把吃进去的菌菇都吐出来了,本来应该有所好转,谁知他竟直了眼,好像傻了一般,蛮蛮伸手,在陆象行眼前晃了晃。 谁知这一双手轻轻一晃,在被幻觉困扰的陆象行眼底,纤纤玉手变成深海肥鱼长满脓疮的触角,他震愕地推开,人本能地往身后闪避,这下,后脑正正好撞在身后的木几上。 剧烈的一声响,比打雷还响呢! 蛮蛮想,真是一颗好头。 但只别撞傻了,蛮蛮看到厢房里有前日巫长来行医时留下的药箱,她爬起来飞快地走过去,翻开药箱,找到了一卷银针,她不精通医术,以前只救治过山雀兔子之类的小动物,但,多少有些心得,既找不到人,眼下也唯有死马当活马医了。 她一阵刺下,正扎在陆象行颅顶。 银针刺穴,能加快毒物排出,在尾云国每年吃毒菌子的不计其数,毒发身亡的比打仗死的人可多太多了,但因为菌子鲜美,人们总是抗拒不了美食的诱惑。 “忍着点儿啊,我扎几针,应该会好些。” 蛮蛮的声音仍然带着哽咽,但她下手又冷静又快。 陆象行有感觉,他闭上眼,一动不动,极其乖觉,等她施针。 她方才说,她这辈子最恨的人是陆象行。 他听了,竟很欢喜,内心一片柔软。 既然没有爱,那么恨也好,终归证明了往昔种种不是一场露水,她转头便将他忘了。 蛮蛮扎穴位渐渐扎出了一些心得来,渐渐地,陆象行的呼吸平稳了。 蛮蛮的心也跟着松了,这时,窗外探进了一颗脑袋来,骤然造访,把蛮蛮骇得不轻,差点儿便一屁股坐倒在地,待看清来人是谁以后,蛮蛮叉腰,怒目滚圆。 “墨哥哥!你这样会吓死人的!” 听是那个男人来了,陆象行才翘起的薄唇,倏然凝固,接着便往下拉,眼角挂了阴郁之色。 幸有帷面遮覆,除了他无人知晓。 尤墨感到委屈:“蛮蛮,我一直等你不见人,天都黑了,我这才来寻你,方才看到小苹,她说你在大灵清寺,和这个侍卫在一处……” 当时给尤墨吓得差点儿魂魄飞出天外。 如果说,那个在凤凰山岩洞里被蛮蛮救回来的上国男人,是他命中的第一个不速之客,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那么大宣镇国骠骑陆象行,就是第二个。 每当他要与蛮蛮关系更加亲近,突破一步时,便总有人前来搅局。 为了防止再有人捷足先登,尤墨厚着脸皮硬是要与蛮蛮当邻居,谁知,才过没几天,天意不测,又降下这么个脸上黥字曾经当过罪犯的男人来,这是第三个了! 这事儿要换了旁人,多少得抓狂一下,尤墨竟忍住了。 一个男人,无论他吃醋、嫉妒有多厉害,都只能私下去解决,在女人面前,始终是要保持翩翩风度的,不然便只会落了下乘。 蛮蛮道:“你来得正好,搭把手,帮忙将他扶到床上去。” 她一个人,只怕还动不了这么高大的男人。 尤墨看了眼地上一片狼藉,和狼藉之中虚弱不堪的陆象行,心有所悟:“他吃毒菌了?” 蛮蛮脸颊上挂着一团密密的汗珠,心虚地微微点头。 尤墨正色道:“我马上进来!” 吃毒蘑菇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上吐下泻只是轻的,弄不好要出人命! 尤墨快步转进房内,向蛮蛮搭把手,把陆象行搀扶起。 陆象行呢,原本起了热,还没恢复,又接着中了毒,被蛮蛮这么一通折腾够呛,早该无力得似一卷秋叶,无声坠地了,偏在尤墨搭住他胳膊时,心里尖锐地一刺。 死也用不着情敌的帮助。 陆大将军就这样在蛮蛮和尤墨惊愕的注目之中,拒绝了尤墨伸来的援助之手,发了烧还中了毒的男人,箭步走向了床榻。 那身影,凛凛威风,不像有半分虚弱。 直到走近床边,才忽如强弩之末,体力不支地倒下了,一头扎进了榻上,靠在枕上,再无挣扎。 蛮蛮与尤墨对视一眼。 尤墨则笑了下,无所谓地把手一摊:“蛮蛮,我看他挺好的,用不着你操心,我们回吧,我同大灵清寺的守备知会一声,让他夜晚来这里看着,大灵清寺人人都会医术,他死不了。” 换言之,以蛮蛮蹩脚的针刺之术,都能救回他的性命,换了大灵清寺的专人来救治,只会更加事半功倍。 公主多留无益。 蛮蛮看了眼病榻上的男人,虽听尤墨这样说,到底还是几分不放心,咬唇,她缓步走过去,低低地道:“你好生歇着,切莫再乱动,我明日再来看你。” 人毕竟是吃了她给的毒蘑菇,才差点儿性命不保,现在对他的护佑之责,理所应当由蛮蛮履行,她绝不会推卸。 帷面下的脸,沉沉闭着眼,并无回应。 看不见她的容颜了,听着她的声音,却无端惹出几分熟悉。 只是这种熟悉,很快便被陆象行以幻觉否定。 他的确是天底下一等龌龊的男人。 他把一个女子,幻想成另一个女子,妄图填补内心的空缺,岂不龌龊? 山中盘桓数日,巫长亲自替陆象行看诊,将他的菌菇毒性祛除得七七八八了。 一日黄昏,巫长为陆象行施针完毕,向他道:“你筋骨强硬,身体已经完全复原,我们大灵清寺只怕不容外人,所以,你需得尽快离去。” 陆象行早已看出巫长的逐客之意,微微颔首:“巫长的话,庚不敢不从,只是公主让我留下,做她的近身侍卫。” 巫长是巫族德高望重的长者,虽有五十岁,但不显年纪,气质清冷,一袭黑纱掩映下,面容如冰。 “你是公主的侍卫,不是我大灵清寺的侍卫。” 陆象行听懂了,巫长这是铁了心要赶人。 但,这里是人家的地头,他也不可强留,深呼吸,陆象行颔首:“待我向公主禀明,便搬下山去。” 小公主跑大灵清寺不勤,且自从上次说要留他做贴身侍卫以后,这么久以来都没了下文,也让陆象行暗暗几分心焦,在他染病中毒的这段时间内,不知她和那个男人相处如何,她要再不来,陆象行也会按捺不住去见她了。 做她近身侍卫的事,究竟还算不算数? 蛮蛮等到男人来问自己,仿佛才想起有这么个事,当他来时,她正在轩窗下与尤墨下棋。 蛮蛮的手指纤细匀亭,指尖映着窗纸透出的薄薄天光,宛如琥珀般圆润晶莹。 陆象行在一旁等着,直到她慢慢悠悠地落下一颗子,才终于分了一点关注给他,蛮蛮朝着尤墨靠近了一些,小声道:“我去去就来,你不许动棋盘上的子。” 那亲疏有别的区分,教陆象行面露酸色,帷面底下,薄唇微不可查地轻轻一哼。 尤墨很有自觉,立刻发誓,一定乖乖等公主回来,继续这局未完的棋局。 蛮蛮手里把着一支竹叶青的短笛,信马由缰地走着,短笛敲在左掌的掌心,于廊道尽头停了下来,她回眸,冁然道:“你真的想当我的贴身侍卫?” 何意? 难道她之前所言,都是戏耍于他?陆象行忿忿难抑。 蛮蛮和缓地一笑,语气里有些愧疚:“我弄错了菌子,害得你中了毒,实在是很对你不起,我以为,你不会想来了。” 陆象行视线垂落,目光停在她绯丽的脸颊上。 “一言既出,绝无反悔。” 蛮蛮点头:“可以。” 但陆象行接着便道:“只是巫长嫌我,不便留我在大灵清寺,我搬出公主的名号,巫长也不再容情,若是公主要留我,只怕,不大方便了。” 蛮蛮听出一股告状的意味,嘟唇:“那怎么办?可你是男子,以前还犯过事。” 言下之意,他与她的“墨哥哥”有所不同,他没有权利留在白鹭居。 陆象行的肺里犹如火灼般炙痛难忍,可庚的身份,并无权利置喙,尽管内里撕扯着疼,表面上,陆象行只是黯然地道:“那只怕,便不行了。” 蛮蛮忖度,他一个大男人,还同她撒起娇来。 皱起眉,她考虑半晌,在陆象行心跳微微急促的等待之中,蛮蛮摊开右掌,露出掌心卧着的一枚药丸:“现在,我这里有一枚丸药,里头藏着一只蛊毒虫,你要是愿意把它吃下,从此供我驱策的话,我就让你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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