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沿着石壁,清晰无余地传入陆象行的耳中。 起初只是谈及手边男子“庚”悲惨动人的身世,陆象行并未见有多少波动,但,当那个人说起“公主”二字时,陆象行的眉心动了。 极其敏感,又激烈地,上下一跳。 他从泥巴和土块水里挖出来的人,原来是尾云公主近旁的侍卫。 他流落这这片岩洞里,而那些人,正在找他。 那些声音仍然源源不断地传来。 “要是这里也再找不到庚,大约就是真的找不着了。” “得立一个衣冠冢。唉,尸骨都没有。” “庚活得好惨!他不知道,山脚下那个向他借蓑衣的金花还在等她回去。” 陆象行藏在腰间的刀,被拇指往上,几乎难以察觉地,推了一下刀鞘。 这已是临阵以待的姿势。 他眼下虽然换了尾云国的装束,但并未易容。曾经在交战中,不少尾云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这些人是王宫侍卫,极有可能参与过那次战役,一旦他们走近看到自己的脸,顷刻便会认出。 陆象行孤身在此,身旁无任何裨将兵卒,正是扑杀的绝好时机。 届时自免不了一场死战。 岩洞外的脚步声随着石檐下水露一滴滴砸落在泥坑里嘀嗒声,逐步朝着陆象行所立之地走近。 陆象行的刀,缓缓地收回了鞘中。 目光转往手边已经死绝多时的名字唤作“庚”的男子,泥水浸泡,砂砾覆盖,已经难辨人形,凝定稍许。 陆象行还是扮成了庚。 尤墨对突然出现的“庚”十分警惕,数年前凤凰山中,覆辙犹在。 仅仅只是一时半会没有看住公主,她就从外边捡回了老长一条男人来,并克制不住动摇了芳心。 虽然素昧谋面,但尤墨隐约嗅到一缕危险的气息。 都说中原男子伟岸昂藏,气魄雄武,公主兴许是见惯了尾云风情,吃腻味了南疆的红白酸汤,改换了北地的熏干腊肉。 眼下这个“庚”,就是那个捡回来的男人的具象化,甚至在尤墨心里,他的威胁比陆象行还大。 虽然蛮蛮怀着陆象行的孩子,但陆象行,是蛮蛮明确了不要的男人。 下堂之夫,何足言勇。 尤墨心思活泛,一下子便想到,公主布施恩德是真,但那个“庚”显而易见地,对公主不怀好意,多半心里怀揣着以身相许的谬念。 是该找机会敲打恐吓一番,好教他中止了得寸进尺的心意,知难而退。 “墨哥哥,我已经到了,你回吧。”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蛮蛮的寝屋门口,蛮蛮在对他委婉下逐客令了,尤墨才惊觉。 他轻咳一声,含情脉脉地点一下脑袋:“你进去,我才走。” 那情意绵绵的语调,就仿佛有情人依依话别,把蛮蛮哆嗦得直打颤,心想若是再相持,尤墨就更该误会了。 他虽然好,但不是蛮蛮中意的。 不中意,她也没有办法。 眼下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眼角的余光忽然捕捉到腰间用手掌压着的匣子上。 拿人手短,这时候,还是不适宜说绝情话。 于是她只点头,轻声道:“嗯。” 蛮蛮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尤墨气定神闲,转身去寻那个不速造访的男人“庚”。 谁知才不过瞬息功夫,等他再回去,那男人生怕多等一刻似的,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 高热病人,健步如飞,匪夷所思。 蛮蛮回到屋里,把灯捻得亮一些,在烛光皎皎的静室里,思忖着今夜初见的男子,虽然那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挥之不去,但蛮蛮想,他生得身材健硕,看起来也还像有几把力气。 “小苹,不如就让他留在大灵清寺吧,也算和咱们做邻居了。” 小苹还不知公主说的何人,以为是尤墨,在窗前绞着手里的热帕,信嘴地回:“小郑大人么?那本来就不请自来住在白鹭居了嘛,都不算邻居,算是……” “算是什么?” 蛮蛮追问。 小苹突然扼住话题,尴尬地不说了。 蛮蛮突然想,骨朵峰上只有郑尤墨一个男人,他虎视眈眈的,看她大抵狼就像看一块带血的生肉,委实不安全。 然而蛮蛮这时考虑的不是把狼驱逐下山,而是要引进一头虎。 引进外援是她的一贯的思考方式。 “嗯,你去和那个庚说,就说我明日要去大灵清寺看他,给他送点儿药。” 小苹对公主的这一决定感到迷惑:“公主,您为何——” 蛮蛮想着空手拎着俩药包过去,不大有诚意,便又道:“对了,你一早沿着山路下去,采点儿菌子,我一并给他带过去,菌子炖一只老母鸡,鲜香味美,爽辣出口,他的那些病症就汤到病除了。” 小苹怏怏不乐地应着,心里只想才开春,山里哪有那么多菌子好采。 无奈公主吩咐了,她只得照办。 因此一大早拎着食篮沿着山路下去采蘑菇去了。 小苹勤快,不到晌午就回来了,采了小半篮子,单炝炒是不大够的,但要炖汤,那分量还足够。 于是小苹被迫架起锅子烧起热油,把鲜切好的菌子一股脑下入了油锅里,再扔上一只老母鸡,煸出金黄的鸡油,大火烧个六成熟,转小火炉细细煨着,一直煨到了黄昏,临出锅时投进一把绿油油的香椿。 等暮色降临,小苹忙活得满头香汗,把鸡汤盛好,躺了快要一天一夜的公主才起来。 今天也不知怎的,蛮蛮起身时一看,觉得肚子坠坠的。 一低头,不大好,肚子居然鼓起了一块包了。 什么时候开始鼓起来的,蛮蛮也记不清了,就好像突然一夜之间,那个崽儿便窜了个头,开始膨胀。 从前的那一截完美无缺的小蛮腰,堪比灵蛇游弋的细腰,终究是一去不回头了。 蛮蛮伤春悲秋半晌,又不想被那个庚看出她有了肚子,否则有损于公主的威信,于是她从箱笼里挑了一条最不压身的齐胸长襦裙,把自己的肚子掩盖住。 这时她又开始感慨,中原不愧为中原,这样的衣裳很合身不说,还能遮掉手臂和肚子上的赘肉。 以前在长安吃大肘子、酱牛肉,大快朵颐,也不见胖一点儿,自打回到尾云以后,她怀着孕,食欲不佳,竟然还胖了一圈儿。 肚里这小坏蛋给他阿娘带来的坏影响真是罄竹难书! 不过,谁让阿娘喜欢他,非要留着他呢。 掩饰住一切异样以后,蛮蛮出了门,唤来拎着热腾腾菌菇香鸡汤的小苹,一招手:“出发!”
第35章 蛮蛮带着一大汤碗的菌菇煨鸡汤, 与小苹二人前往大灵清寺。 骨朵峰与大灵清寺很近,脚程不过一炷香,来回还能锻炼身体,蛮蛮信步走在山间清凉的风里, 小苹哼哧哼哧地跟在公主身后。 暮色四合, 山野间林扉闭门,雾气逐渐弥散, 大灵清寺周遭密竹丛生。 晚来的钟声, 撞一声,嗡, 响彻千山万壑。 陆象行靠在大灵清寺后厢房的一张架子床的床围上,侍卫等人都已各自下山, 只留下了一些药,让他自己和水服用。 巫长是女子之身,收容陆象行实在多有不便, 奈何公主请求, 她唯有暂时从命, 但等到此人病势好转,还是应当及早被安排下山去。 陆象行望向南窗, 半开的窗里,开了一朵浓丽的晚霞,将屋舍内都晕上丹橘色。 忽然,从那片窗框里,探出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来,陆象行视线一定。 面前之人, 竟是尾云公主。 她的双手扒着窗框,在外边冲他一笑, 眉眼弯弯,仍是长安初见时模样。 “你好了吗?我带母鸡汤来看你了。” 也不知为何,在看到她的第一眼,陆象行下意识第一反应,便是观察,她身后可跟了昨夜里那个男人。 幸好不曾。 陆象行藏在帷面下的面容稍许喘气,压低了喉音,作出陌生的病态的声线:“公主,你有事么?” 他说话鼻音浓重,一听就是还没痊愈,蛮蛮心想正好,但她也不方便进他的门,便推开窗,先将手里的一把把药材往里下。 “这些是我们尾云国上好的风寒药,治疗风寒很有效的!你吃了就会好了。” 说罢,尾云公主在他的微愣间朝一旁招手,似乎在唤什么人过来。 就当陆象行再度心一提,以为是那个男人要走过来时,结果只看见了小苹。 她吃力地端着盛满了鸡汤的砂锅,在蛮蛮的襄助下,两人笨手笨脚地将砂锅也往里下,就放在窗内的木几上。 “香不香?”尾云公主得意地挑眉毛。 她对他可真好,这样香气四溢的菌菇鸡汤,她竟然都忍住了,一口也没尝。 陆象行侧目,的确,鲜香扑鼻。 他来尾云之后,也尝过尾云地道的红酸汤,但这种香味,却还是闻所未闻。 料想食材应当极为珍贵。 以她的性子……他笑了一下,想,许是有求于他吧。 “公主请说。” 蛮蛮睁大了明眸,心道这人竟然不像她们虎头虎脑的直肠子尾云人,这种深谙对话之道的聪明劲儿,像极了狡猾的中原人。 蛮蛮用右肘撑在窗框上,手托香腮,背临暮色的尾云公主,肌肤瞧着不那么奶白,更如色泽偏暗的木玫瑰,懒懒地“嗯”了一声。 “上次我问你,你以前犯了什么事,你没有回答我。” 陆象行想了一下,回道:“不想去打仗,当了逃兵。” “逃兵”二字从陆大将军的嘴里说出来,真是一种耻辱,他的语调微微不自然。 幸好蛮蛮并未听出异样,她哼哼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以前是杀人放火的呢,原来只是你不想和上国开仗啊。我哥哥那个人,有时候……哎,不提也罢。” 陆象行偏过视线,从帷面下,能看到窗框里柔腴姣好的小公主的身姿。 他忽然意识到,她好像比之前离开长安时,丰满了不少。 就连襦裙都有些压不住她凛凛待放的风华了。 “公主,也不希望与大宣开战么?” 蛮蛮思忖着,缓缓摇头,就在陆象行颔首,略有些欣慰之时,蛮蛮单纯的嗓音伴随一阵缱绻的晚风刮进了他的耳梢:“打不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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