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年纪不大,可是她唠叨的能力堪比长安最能说道的婆婆,一刻也不停下,陆象行本该是有点烦的,可对方毕竟是他的救命恩人。 再者,她的歌声,确实很好听。 在别处,他再没听过那般好听的歌声。 因为她的絮絮叨叨,陆象行知晓了,她叫作阿兰。 “这里是灵清寺山脚下,你别看那边到处都是瘴毒,可是西侧这一面是没有毒的,你只管往这儿走,就能到大灵清寺。我们可不供奉菩萨,灵清寺里住着的都是我们尾云的祖先,身上戴的也都是银饰,我常到这里来玩。以前最多也就救救小鸟小狐狸什么的,这还是第一次救了一个大男人……嗯,我不敢把你带回家,你担待点啊。” 阿兰的率真让陆象行勾起了唇角,卸掉了最后对于她的一丝防备。 他嗓音低沉:“阿兰。” 那少女停了停,十分诧异他唤自己的名字,默默地红晕也盖满了柔嫩的面颊,多情明媚的眼波里,掺进了几许欲说还休。 少女这般的羞涩,他因为眼睛看不见,不曾得见。 阿兰眨了下眼瞳,悄悄地乜斜过去,篝火燃烧的夜晚,四周都是万物生息的声音,宁静而悠远,他坐在那团火光旁,身姿峭拔如岳,自成一景,仿佛根本未能留意到她的羞窘。 阿兰一边放了心,一边有些遗憾,她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陆象行坦然:“我是汉人,还没有尾云名字。” 关于他是汉人这一点,瞒不过她,他并不打算伪装。 阿兰点点下巴,手托香腮,笑吟吟地望过去:“那我替你起一个,叫阿木苏好不好?” 陆象行不肯轻易中她的圈套,特地追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阿兰解释道:“就是很聪明的男孩子的意思,在我们这里,成百上千的男孩子叫阿木苏。” 陆象行点头:“那好,就叫这个。” 他双眼看不见,不曾捕捉到女孩儿扭过头背对月亮时眼底一闪而过的促狭。 他们在山中两日,整整两日。那么短暂,宛如泡影般,顷刻消散。 却让他用了自己的一世去赎罪和怀念。 即便是在那两天里,他们也并非是形影不离。 因为她总会上山去,到灵清寺中去,并且身边也不乏同伴随行。 这点陆象行可以肯定,若无同行之人,仅仅凭她一人之力,绝无可能将他这种身材的成年男人从瘴毒林背到这片岩洞底下。 盛夏水汽丰沛的南国密林,连空气都是潮湿的,夜里不燃篝火,睡一觉起来身上全湿哒哒一片。 第三天,她再一次离开岩洞,与同伴上山去玩,陆象行的部将在这里找到了他。 虞信与左子骞都催促他尽快赶回,得知将军眼部失明,两人惶然震惊,道:“将军,您的眼睛!” “不行,耽搁不得,”左子骞当机立断,“把将军带下山,我们回长安,找最好的名医给将军祛毒!” 陆象行反掌抵住左子骞的肩胛骨:“我无碍,那个尾云女子给我喝了他们祛毒的百草汤。对于如何去除瘴毒,尾云人自小精通此道,比长安人强甚,我喝了她两天的药汤,已经感觉好些了,模模糊糊能视得一些物,先回吧。” 听将军说起,他在瘴毒林中与野猪搏斗,不甚中毒以后被尾云少女搭救的经过,虞信几许迟疑:“要不要,打个招呼再走?” 陆象行摇头:“不用。” 他会回来。 回来找她的。 陆象行还要寻到一个合适的契机,告诉他自己的身份,告知她他是来自大宣的大将军,尾云国与大宣的战事已经箭在弦上,一触即发,问她可愿离开这片即将被战火包围的土地,随他去往安全的地方。 她是个纯善的女孩儿,明知他是汉人,在这种节骨眼上,仍愿摒弃两国成见,挽救他的命。 倘若,尾云国人人如此,大家和睦相安,秋毫无犯,该是多好。 可惜秋尼,不懂这个道理。 但陆象行却想错了,等到他再回来,这世上已经再也没有了阿兰。 尾云国的士兵在国主秋尼的号召下,不顾一切开启了战火。尾云与苍梧合力北进,凤沙镇外这一整片山头,到处都是兵戈与厮杀,百姓溃逃,死伤上千。 为了围剿陆象行的兵力,苍梧国甚至放火烧山,全然不顾这片山腰及山脚下尾云的子民。 陆象行的眼睛才刚刚恢复,从乱阵当中一人铁骑突出,来到他们曾经得以短暂安宁栖息的岩洞,却只见到一片破败萧条,少女的尸体横在路边,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 …… 陆象行从未见过盛开的少女的容颜。 他想,那必是像空谷幽兰般纯美而姣好,有着花束一样的芬芳,明月一样的眼眸。 她的歌声,胜过花底的莺语。 她的柔荑,清清凉凉的,柔软而饱满,如同一根根晨间新剥的还沁着昨夜露水的笋条。 可他已经失去了她。 他后悔那天为何没有与她好好道别,后悔为何不曾及时带她离开,他总以为来得及。 这一生他战功无数,从无败绩,可却永远失去了,最重要的人。 阿兰的死像一根长钉锲入他的心房,那晚的凤凰山,清亮动人的歌声,成了永恒的绝唱,令他后半生无法安眠的梦魇。 静室灯光幽冷,灭尽光晕,室内寒凉侵体。 陆象行走出去,偌大的将军府后院,冷落萧条,看不到一丝年关将近的热闹气象。 陆象行心情沉恸,思绪全然凌乱,信步而行,不知走到了哪里,耳梢被风微微拂动,一个清亮甜美的嗓音落入耳畔。 “把这个换成红色,挂到阀阅上去,挂得越高越好!算了我来!” 陆象行听出那是谁的声音,脚步一滞。 昨夜里床帐深处的抵死缠绵,不愿忆起的种种,蓦然又撞入脑海,陆象行的双手握成了拳。
第9章 活泼的笑声如戛玉敲冰,灌入耳中来,陆象行悚然,抬眸望向声音的来源。 镇国将军府邸正门大敞,一个娇小的身影,左手勾着锦袄下垂落的罗裙,右手攀着扶梯,身子像一节节白蚕沿着木梯往上一抖一抖地正蛄蛹。 其实蛮蛮的身段儿很好,腰身与四肢纤细窈窕,但该有的丰腴也都不差一分,只是裹着厚厚的一层夹袄,加上那动作稍显笨拙,便看起来憨态可掬。 陆象行不知道她要往那阀阅上挂什么,只是看到她在往上爬,还以为她这时要想不开寻了短见,吊死在他的家门口。 一念陡生,胸腔里那骤停的心脏恢复了一下搏动,旋即又停,来不及思索,身体已经一个箭步冲了出去。 木梯底下两个搀扶的,都战战兢兢,生怕夫人从梯上坠下来,小苹搓着手眼睛不敢离开公主一瞬,夫人呢心大,一点没觉着危险。 终于爬到了顶端,蛮蛮试着去够那顶,将一枚钉子用小榔头往里凿进。 锤头叮叮当当的响声中,陆象行已经大步跨过了门槛,沉着虎目,厉声道:“你在做什么!” 蛮蛮本来专心致志地钉着钉子,猝不及防,被他这样一吓唬,手边松了,脚下也跐溜一滑,失去平衡的身子,霎时从那丈许高的木梯上摔了下来。 “啊——” 小苹连忙奔上去要接住公主,可她的反应实在太慢,若是等她一个人搭救,蛮蛮早就从高高的房檐下摔下,摔得四脚朝天了。 说时迟那时快,蛮蛮惊呼了一声,自以为要坠在地上,摔个七荤八素,至少好几个月下不来病榻时,却感觉身子一轻,倏地落入了一双铁臂环绕之中。 那臂弯在她最需要最紧要的关头,轻而易举,将她的身子牢固地托住,等到蛮蛮落入臂弯之后顺势下沉,卸掉了几分力道。 蛮蛮便牢牢地,教陆象行勒进了胸怀。 他的一臂挽向她的背心,另一臂搂在她的臀底,抱得稳稳当当。 蛮蛮像只受惊的小鹿,慌慌张张,不期然撞入他漆黑的眼睛。 陆象行生得孔武有力,皮肤也不白,但这双眼睛,深邃而黝黑,宛如看不见底的深潭,端是神秘,有几分令人心潮澎湃的魅力。 那种才被她丢弃的心动的感觉,糟糕地又回来了。 蛮蛮一眨不眨,望向陆象行,明丽的眼眸里盛着倾慕的色彩,就像…… 就像凤凰山那晚无暇的明月。 “夫君……” 那道嗓音柔软,清透,夹杂了几分委屈,还有几分不能自已的缠绵。 陆象行发觉自己被她这一唤思绪错乱了开去,慌乱地将手一撒,蛮蛮被他这毫无预兆地一撒手,根本没找到平衡的支点,屁股还是朝下,摔在了地上。 这一摔,是倾慕也没有了,心动也没有了,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小苹急忙上去搭把手扶公主起来:“公主!您可有摔伤?” 这不是废话么! 蛮蛮气得脸颊鼓鼓,像河豚般充了气。她也不肯站起,就在地面坐起身之后,箕踞仰目,瞪向那不解风情的莽汉。 陆象行扯着眉梢,不欲与她说话。 蛮蛮气死了,正要骂他几句,却倏然想到了什么,她震惊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遭了!我的孩子,一定被你摔掉了!” 她夸张的反应不但令此刻府邸正门的下人们呆若木鸡,连陆象行也瞬间手脚冰凉,抽了一口气。数九隆冬的寒气灌入肺里,似将他的肺管都撞出了一道豁口,那拔凉的风直抽在心脏上,又冷又痛。 “胡、胡说!”陆象行激动得俊脸泛红,“不过一夜,岂有孩子!” “……” 就连闻讯赶来的棠棣等人,也都停了手里的活儿。 棠棣充满了探究的目光,落到将军与将军夫人对峙的身影上。 蛮蛮捂着肚子,争得急赤白脸:“怎么会没有!你是战神,你给我灌了好多水儿!” “!” 陆象行的脸红到脖子根了,他不想和这个尾云公主在这里争长论短,这个公主不仅手段龌龊,脸皮还厚如城墙,居然能大庭广众说这种露骨的话。 他对她本就不该有任何的恻隐之心,他是愚蠢到令人发笑,才会觉得要可怜这种女人。这一切,原本就是她的精心设计,现在她在府邸前把这件事广而告之,分明就是逼着他负责,放弃和离的打算。 但是,绝无可能。 就算再加上身家性命作筹码,陆象行也一定要和离! 陆象行眼风扫过,只见棠棣温柔婉约的身影已经踏出了门槛,径直走了过来。 他的眸色看起来淡淡的,实则微微一沉,陆象行负手朝里离去,丢下棠棣料理蛮蛮,不再理会她的撒泼。 寒风勾着衣摆,也绊了陆将军的腿脚,习武之人稳如泰山的下盘好像于此时被抛到了三山之外,陆将军那步子走得快而踉跄,好像稍慢一些就要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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