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的声音转沉,眼神黯淡,静默了会,才一字字地幽幽说:“可是范小姐谨记:——终身不要去北方!出阳关进北地乃是人生大凶。从此往南一生无忧,从此往北就会前途多难。会与人生离死别,肝肠寸断。会身损命消,死无葬身之地!” 范明前面带微笑道谢而去,没有再回头。心底却气得直冷笑。两只手拢在长袖里握成了拳。右手握住了手腕上佩带的一串蜜腊沉香木珠。这串木珠,是半师半友的于秀姑先生临别所赠的。她叮嘱明前,如果将来遇到了不合情理的不平之事,务必要手捻木珠,默念“老子无为卷”,把三十六颗小蜜珠从前数到后再从后数到前,反复数三遍。直到心平气和时方能开口说话。切记。今日于先生该为她欣喜,她的忍耐性渐长,没有当场质问这个骗子。 什么混帐的“贵贱反转签”?!简直是胡说八道。 范明前敛容屏气地随着丫环走出了后清宫殿门。外面是春风送暖的傍晚,金色夕阳照耀着丘陵道观。她暗松了口气,仿佛从黑黝黝的三清殿里逃出来似的。 ——终身不去北方! ——去北方出阳关,就会身损命消,死无葬身之地! 这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可能会去北方?怎么会肝肠寸断身损命消?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明前出了碧云观,心情阴郁至极。今日这趟碧云观之行,遇到了最厌恶的人,遇到了最滑稽的事,听到了最具有威胁性的话。真是不详之至啊。 第15章 春雷绽、万物变(上) 五月下旬的一日,天气阴沉,乌云黑压压的,燥热得透不过气。天近深夜,明前恋恋不舍得放下书,准备梳洗休息。 这时候,范府大管事派人来请,说相爷刚刚回府,命大小姐过去见他有事吩咐。明前微微一楞,天色已近深夜父亲为什么要见她?她忐忑不安地回想了下,最近家中无事,唯一一次出门遇到事的就是上月去碧云观。难道惹出了麻烦? 她匆匆更衣,带着几名丫环走向范府正房范勉的居所静园。走到静园门口发觉院落里空无一人,两名管事亲自把守着院门。大管事拦住了明前带的丫环,让她们先回房,请小姐一人过去。小雨担心得望望小姐,明前摆摆手示意不用担心。 院落寂静,明前一个人走进了静园书房,发现宽敞的书房里只有范勉一人。正在黑铁木书案后挥毫泼墨得练字。范勉抬头看到女儿进来,微笑着招呼她走近。 明前见礼后坐在书桌右侧。书案上铺着范勉新写的狂草字。明前用眼睛略扫了下,认出了写的字是:“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明前心里暗自吃惊,为什么要写这个字贴? 范勉问:“女儿,看父亲这字写得如何?你可知道这诗的来历?” 明前轻声道:“父亲写的字龙腾虎跃,气势昂然。好字。尤其是最后两句,更是一气呵成挥洒自如,尽显了狂草的狂放洒脱之意。这首诗是前朝南宋末年,名臣文天祥在广东兵败被元军俘虏,带往北方囚禁,途中经过零丁大洋时写下的。写得是兵败后为国担忧的郁结失意心情。” “最后一句呢?” “最后一句的意思是,自古以来,人终免不了一死,但要死得有意义。如果能为国尽忠而死,那么死后也可以光照千秋,名流青史。” 范勉的眼光略沉,神色肃穆,点头道:“说得对。‘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青照汗青’,文天详的确是一位千载难逢的忠烈之士!后来,他果然如岳飞史可法等人,成了青史留名光照万代的忠勇烈臣。我常常想,昔日这位汉人中的大英雄慷慨赴义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也许是一派为国为民甘愿粉身碎骨的壮志豪情吧。” “因为,他的心里有一种为国为民甘愿牺牲的意志,有一种看着国家败落江河破碎,却又无能为力的痛苦焦虑。这种看着江山沉沦却无能为力的痛苦心情逼着他不得不去抗争,逼得他不能不去死!他就像是清冷夜空的一颗孤星,怀着一颗清醒而痛苦的心,提前看到了未来南宋江山沦陷的影像。而普天下的亿万黎民百姓,却还在浑浑噩噩过日子,慢慢地坠进了国破家亡的地狱。这种清醒无比得看着江山失陷的心情逼得他快发疯了。而当时,除了他之外,没人能看清这一点,更没有人能力挽狂澜,救这个快要灭亡的国家。” 明前的心砰砰乱跳,头昏沉沉的,眼睛睁大,心里隐隐生出一种不安。为什么要说这些?她强作镇定地说:“父亲勿牵挂了。江山大事自然有满朝的名臣志士们去治理,一定能统治好国家和百姓的。于先生说,我大明朝乃兴盛之邦,注定要传承千秋万载。现在不过才百年,圣上又英明,朝廷里又尽是能臣名将。哪儿会沦落到文天祥大人的国破人亡的境地?” 她有些担心地问:“父亲,出什么事了?是女儿前些日子到碧云观烧香,给爹爹惹了麻烦?” 范勉微微一笑,室内的气氛顿时轻松了些:“无事。你只是去做法事,顺便看了场热闹。算什么大事?更况且,做人再小心,也不能保证麻烦不从天而降得落到自已头上。遇事坦然应对便是。不必害怕。” 明前轻舒了口气。 范勉的手指轻敲桌面,问:“明前也看到午门外千人喊冤,儒生学子们被困碧云观。有何感想?”说着一双利眼便盯在明前脸上。 明前面孔微凝,心又悬起来。斟句酌字地说:“女儿不懂政事,也不懂得谁对谁错。所以就胡说几句爹爹勿怪。我觉得这件事闹得太大,皇上该过问管管了。千人喊冤,必有内情。不如拿到朝堂上,让大臣们议议,听听大家的意见再处理。这才是正经。就这样放在午门外不管不问,却不好。” 范勉的眼中露出笑意。这个女儿倒也聪明,一句话也不提清流与宦党之间的党争,也不提事头事尾,就单刀直入地说到了问题最关键处。皇上。是的,此事只能靠皇上处理了。这思路很对,女儿颇有看政事的眼光。 他欣慰之余又默然:“唉,是啊。皇上是该管管了。但是世有奸臣,左右朝纲蒙蔽皇上。也并不是他不管,而是他身陷其中管不住了。身边的奸臣欺瞒他、胁迫他、辖制他!他又怎么能摆脱他们管政事呢?这个朝堂上满满的都是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少了一些为国尽忠的梗直之士啊。” 明前听了沉默不语。心中却不太赞同。她只说出了心里一半话。皇上何止不管,而是整件事都是他引起的。宠信太监们宠得毫无章法,败坏了朝纲秩序,引发了动乱,他有着最大的责任。但这种胆大包天的指责话,是大逆不道的,不能跟忠君爱国的父亲范勉说的。李氏也曾经跟她私下嘀咕,说皇帝老爷也有毛病,跟太监厮混到了只信太监不信大臣的地步,简直像她们村头李家二楞子一样,分不清好赖人。 范勉神色黯淡,眼睛却咄咄逼人,望着明前放出了精光:“明前,为父欲学文天祥,以死向皇上进言,讨伐宦党。你意如何?” “什么?!”明前双目圆睁,失声惊叫,霍然站起。 范勉正色道:“父亲欲学文天祥,或者学骆宾祢衡之流。准备写一篇‘讨伐宦党’的实名奏折或檄文,上书朝廷,张榜天下!向皇上和天下人阐述太监之恶,弹劾太监干政讨伐内庭诸太监。我打算拼尽此身也要警醒皇上和世人。” “不!”明前脱口惊叫:“不行,那样会死人的。父亲会被宦党们抓住下狱杀头的!他们现在正满天下得找政敌死对头。爹爹这是送上门找死啊。不行,不行!爹爹,万万不行!” 明前吓得失态地大叫:“这不关爹爹的事啊!爹爹千万不要去干!谁当权,谁当政,关我们什么事?内庭太监们掌权不对,只要皇上愿意,他的江山他送给太监也无所谓啊。满朝文武都认命了,爹爹为什么要做出头鸟去弹劾宦党啊?大明首辅张丞相也不敢阻挡太监掌权,爹爹是丞相之未的辅相。为什么爹爹要去出头……” 啪!范勉勃然大怒,重重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大喝:“混帐!你说的什么话?国家大事匹夫有责,我身为一国辅相,自然要为国为民尽忠职守,直言君主的过错。就是一死也不足惜!你怎么敢说关我们什么事?混帐,你怎么会这么想?” 明前吓得噗通跪下,猛然醒悟了。范勉是个最爱国忠君的忠臣。而她在情急之下,却把内心的真心话都说出来了!她心里确实是对皇上的做法不以为然的。 范勉痛心疾首地瞪着她,惊惧万分,气得浑身打颤,连声音都抖了:“你,你说的什么话?你果然是个没见识的乡女、自私自利之徒。只想到自己的身家性命,却浑然忘了国家民族大义。没有国,哪有家,朝纲不稳国家灭亡,你还哪儿有小家,哪儿有父亲?这些年你读了七年圣贤书,学了七年忠孝仁义大道理,都学会了什么!如果连这等见识忠勇都没有,这七年的书都白读了。我怎么会有你这种贪生怕死的女儿!” 明前的眼泪一下子扑簌簌地落下了,满腹委屈,差点大哭出来。这话太重了,她承担不起。她不是怕死啊。她心一横,脑子一热,就把满腔的心里话直接说出来了:“父亲!女儿不是贪生怕死,女儿是心痛爹爹。女儿是说即使爹爹公开上书皇帝,弹劾太监干政也没有用的。皇上信任了太监十多年,他不会信你的!这样做只是以卵击石,除了白白断送身家性命外毫无作用。女儿是痛惜爹爹啊。” “治理江山,文人的清高忠义毫无用处,需要的是纵横捭阖的平衡之才。平衡各方面阶级士族势力,求取对国家最有利的一面。治大国若烹小鲜。是不能冒进用强的。虽然学文天详以死抗争可以成为名传青史的忠烈之士,却对前朝毫无益处,宋朝还是灭亡了。而真正救国的,都是一些忍辱负重委曲求全的坚持下来的汉人世族和臣民们。他们坚忍百年,才驱赶走了元人恢复汉室江山。父亲你常常说,让女儿学会隐忍之道。但是父亲你自己为什么不能学学容忍之道。退一步海阔天空呢!” 她急切地诉说着,拼命想打消范勉的念头。嘴里吐着满腹衷心话,身体却冷得直发抖,像掉进了冰窟雪窖。全身脊背、脸面和汗毛梢都是冰凉的。这是除了七年前,在河南省陇西县那个被锦衣卫抓住判明身份的惊魂之夜后,第二次她觉得天塌地陷的时刻了。 不行,绝不能这样!现在太监势大,狭皇上以令群臣,积重难返。父亲公开上书弹劾太监就是活脱脱地去送死啊。江山万里,自有能臣志士治理,范勉只是一个清高正直的书生。他无法面对这种污水池般的朝堂的。她深深得了解父亲范勉的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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