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水东流,屹立若中流之砥柱”。——“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种“力挽狂澜”的风骨情怀很高尚,可是要用血来换、命来填的! 她范明前只是个寻常小女孩,不敢做青史留名的忠臣之女,只愿意做个围绕在父亲膝下的稚子。被父亲关怀保护着,也关怀保护着父亲。明前眼露决绝,咬紧牙关,哪怕今天被父亲厌恶、痛斥、痛打,也要拦下父亲! 范明前扑通跪下,膝行几步扑到父亲膝前,紧抓住他的衣袍,泪如雨下地苦苦哀求:“父亲,如果想为国出力,为什么不换种方法徐徐图之呢。不需要用这么决绝惨烈的法子啊。张榜天下,死谏皇上?!如果皇上不觉悟怎么办?父亲岂不是白死了。还不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先保存住自己性命,才能继续地劝阻皇帝为国效力。父亲不可愚忠,不可迂腐,这个国家还远远不到要以死谏上的地步。再说了,天下大势由天所定,人力不能挽回。如果大厦倾倒江山崩溃,大家也要随波逐流地顺势而为,才能保全性命和希望。硬顶着大势逆势而行都是在送死啊。父亲不能去!” 范勉更是大怒了:“你这个刁滑的无知妇孺!你说的什么话?简直是个见风使舵满心算计的泼妇。你!” 他怒发冲冠地刚要痛斥女儿。低头一看,却看到女儿那张苍白,倔强,泪流满面的小脸。猛然间心中一痛,心头那一股怒气就泄了。——这个女儿,幼年被拐,好不容易找回来,跟着自己没享几年福,反倒又要遭大罪了。她怎么这般命苦?他又怎么能斥骂她? 范勉心里痛苦万分,再也不忍心斥责,伸出双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恳切地说:“明前,我明白你的意思。为父也思索多年容忍多年了。但时间拖得越久,皇上就越陷越深,完全坠入了宦党们的斛中。非得血和命不能警醒。女儿你说的,父亲全明白。如果一弹劾,我很有可能会激怒皇上和大太监,被太监寻事抄家灭门!这件事是很蠢很愚。但是,这种忠君爱国的愚事总是要有人去做的,这种明知去送死的蠢事也要有人去做的。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如果能单凭我范勉一人的鲜/血和性命,就能警醒皇上消灭宦党。为父就死得不冤。我已经下定决心。” 明前的心如烈火油烹,焦灼得快暴了。她抓住他的手放声大哭:“不行不行!父亲曾答应我,要保我一生平平安安的。你现在去讨伐太监,这不是自毁誓言,把自己和女儿都处于危险境地吗。女儿是没见识,是怕死,更怕见不到父亲。求父亲三思,想想女儿!” 范勉心如刀绞,肝胆剧裂。他最怕明前这样说,她果然使出了这一招。他痛苦万分地道:“父亲确实对不起你,早知道就不认你回家了。如果你还是乡野村女,就不会遇到这种麻烦事。父亲好生对不起你。七年前,甚至十多年前,你未回家时我就立誓和宦党不共戴天。你回到家,就注定要面临今日的结局。明前,我很后悔,当初一时心软,认了你回家。如果没有认你回家就好了,如果你不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明前放声痛哭,几乎哭晕过去了。她拼命得摇头,胸口像被火烧火燎似的。不,不是这样的。这七年来,她过得很好,跟在父亲身边很安心很幸福。范勉正是她心目中的良父,知识渊博,气度儒雅,有礼有节,胸怀正气。正是她心底里极佩服极爱戴的那种清正人物。即使现在知道了这事,她也不后悔这七年在范勉身边读书长大。而现在范勉竟然说出了后悔认女儿的话,可见他有多么痛心。明前心痛如绞。 “明前,这件事迟早会发生。我早就立誓要铲除宦党了。现在是最好的良机。五虎太监杀害百名官员,千人跪午门求情,激怒了世人。现在只差一个火种,一个人振臂大呼,就能燃起熊熊大火一举铲除宦党!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我等这个机会也等了好些年。……说不定我也会侥幸无事的。” 这不可能!明前连连摇头。 “那家族怎么办?江南的老家范家怎么办?”她不死心地追问。范勉不为自己想,不为女儿想,总该为家族想想吧。宦党惯会使用东厂去诬陷政敌诛连九族。江南世范怎么办? 范勉淡淡道:“我多年前就和范家族长透漏过自己的意图。族长是个有大眼光、大智慧的人,只说了一句,我范氏要出名扬千古的圣人了。这些年我与家族表面关系淡泊,一月后,江南范家会在我上书讨宦前先把我开除家谱。我上书弹劾后就不是江南世范的人。而你母亲去世后,更联系不到汝南王家。” “——女儿不必多说了,我意已决!你就算是哭死在这儿,也不可更改此事。”范勉一锤定音。 明前绝望地大哭了。这不是愚忠是什么?这不是迂腐是什么?明知不可为还偏偏为之,这不是故意找死吗?拿鸡蛋碰石头,以书生之躯去血溅朝堂。他怎么看不透把希望寄托在皇上身上是多么不可靠不可为!为什么他不愿意避敌锋芒,先保全自己,再以小搏大得击败敌人呢。父亲和女先生都教过自己要柔软处事,可父亲这般刚烈为什么?!他们说的跟做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啊,他们在教自己什么东西啊? 范勉也心中长叹,又惊又悔。老女官说得对,这个女儿果然不是自己身边长大的,是个在乡野长大的刁滑女孩。平时看不出,生死关头就立刻暴露了本性。 在通情达理的淑女外表下内心截然相反。表面是循规蹈矩恭谨小心,内心却是刁滑狡黠算计无比。遇事多权衡,多迂回,多精滑。不耿直,不忠烈,胸中没有大忠义。不是个清高忠贞的烈女。这幅性情不像他,如果是他大儒范勉亲自教养出的女儿,怎么会如此不忠不义又怕死呢。这幅性子倒活脱脱像她那个泼辣滑头的养娘李氏。如果不是忽逢大难,他根本看不出她的真实心性。 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孩子?!这孩子被拐走五年还是毁了。罢了,事到临头也没法教女儿了,也不能再责怪她了。 范勉黯然地想。说不定,这种圆滑精明的心性才会在豺狼当道的人世间更能厮混下去吧!他即将赴死,范氏倾塌,女儿将直面人生凶险,不盼望她温柔娴雅忠贞刚烈,只盼望得她更强更狠更能算计。比坏人更坏,比圆滑的人更滑头,比凉薄的人更会明哲保身。才能好好得照顾好自己活下去。 他心绪复杂,又觉遗憾又觉得庆幸。 第16章 春雷绽、万物变(下) 范勉亲自伸出双手扶起女儿,拉到身旁坐下。明前靠在他肩膀上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要把满腔的痛苦无力都哭出来。良久还不能平息。心里直想到,完了,这个家就要散架了,父亲要死了,她也要完了! 范勉轻轻抚摸她的秀发,等她稍微镇定些,一笑说:“我毕竟不是毫无牵挂的。比如你,父亲也逃不过世人俗态,为你苦心筹谋了后路。” “为我?”明前哽噎地问。 范勉亲自用热手巾帮她擦脸,脸上露出爱怜的笑意:“是,你长大了,也该出嫁了。如果你嫁出去,便不是我范勉之女,我的所做所为都与你无关。所以我替你筹划好了嫁人。” 明前楞住了,父亲这边要从容赴死,她怎么能嫁出去? “你好好听着。”范勉慈爱得注视着明前,一字字道:“这些话也只是出得我口,进得你耳。你再也不能说与第二人听。即使你未来的丈夫也不能说。” “北部边疆的藩王梁王,你可知道?” 范勉徐徐叙说着:“本朝册封过多位藩王,其中有三位藩王最有权势。广东的礼王朱堪白。四川的顺王朱堪实。和封邑在北疆甘肃陕西两省的梁王朱堪直。都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叔。梁王朱堪直的长子在与蒙古开战的战场上早亡,现在只有一个次子,名叫朱原显。大你三岁,今年二十岁,北疆和内地多称他为小梁王。是个极出色的人物。曾经与你幼年定下婚约,后来你被拐走,这件婚事就不了了了。现在你又被找回来,我打算继续履行婚约。这次,你不必冒险留在京城。明日即起行,从京城前往北方甘陕两省,嫁与小梁王为妻。” “只要你嫁了人,就可以从容地从我范家脱身,进入夫家。而夫家又是皇族朱姓藩王。北疆梁王虽然没有广东礼王有钱,没有四川顺王有粮有闲,却是三大藩王里权势最大的。梁王父子手握重兵,坐镇北疆,是抵抗北方草原上的鞑靼等蒙古部落的重要力量。藩地占据了整个北疆,也拥有河套西关等富庶良田和通商口岸。地广物丰,兵多将广,俨然是个国中之国。就连皇上也要借助皇四叔之力抵御外敌,不敢轻易招惹他们。那些大太监宦党在全大明嚣张跋扈,却也插手不了甘陕两省。” “我本来还在犹豫是否让你嫁藩王。但目前形势所迫。你只有嫁了此人才可万事无忧。我也就放心了。” 明前的心砰砰直跳,头霍霍的跳着像炸开了一样。北部边疆,小梁王,远嫁,一番话激得她头脑晕沉沉的。她只是眼含热泪,哽噎着说:“父亲要受死,女儿怎么能……” “不,你必须得嫁。”范勉淡淡说:“你只有嫁给小藩王,我上书伐宦,激怒了皇上和大太监,他们才不敢迁怒于你抓捕你。如果你不嫁,留在京城,就是我的心头刺他们的案上肉。将来受我连累,抄家灭门下狱身死或者被卖为奴婢下人,用来羞辱我范勉。都是有可能的。如果到那时你也是死路一条。所以,必须嫁,才有活路。” 他的眼里透出了森森寒意和内疚:“好瑛儿,做了我范勉的女儿,委屈你了。要么远走他乡,要么陪我受死,你必须二者选一。” 明前摇首道:“我不委屈……” 她真的不委屈。范勉是个好父亲,虽然迂腐了些,却是个极疼爱女儿的好父亲。这七年她在相府享受到了人间极贵,享受了双倍的父爱,她不委屈。如果事情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回到相府与范勉团聚。 明前的心头焦虑得快冒火暴裂了,只觉得一座万丈高楼马上就要塌陷了。急得她想哭想叫却又哭不出来叫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得看着它倒塌了。她真恨不得立时死在这里,就不用看到以后会发生的悲剧了。完了,这个家就要完了,父亲就要死了。而她还在这里哭泣无措。不,一定还有法子,一定还有什么解决的方法…… 范勉从旁边茶几上拿过一个紫檀木盒,交给明前,慎重地说:“这里面是我范勉的全部家当了。三十年为官,江南世族的全力资助,你母亲的巨额陪嫁,仕途经济的多年经营,还有你姨母送给你的重金,共计四百万两白银。全部是你的嫁妆。你带走。” 明前大惊,四百万两银子! 当时大明朝全年的国库收入不过两百万两,这就是大明两年国库的收入了。打开一看,是薄薄的四十张淡黄色银票,有书贴大小,盖满了印章,上面手书着十一种不同文字。全国万家商行,海外通商诸地具可通兑。每张是价值十万两官银的银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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