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不知的大太监全知道了。 崔悯有点羞愧得低头:“给义父添麻烦了。”他与伍怀德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过了寻常义父子关系。旁人对权倾天下的掌印大太监,不是谄媚投靠就是恐惧避让,只有他对义父是满心的崇敬仰慕。 坦然而座的伍怀德,相貌青癯,衣着贵气,脊背挺得笔直,一身的清雅文人气息,完全不像个权倾盖天受尽恩宠的当红大太监,反倒像位气质高洁的大儒名士。这位伍大太监是大明元熹年间最声名远播,能力超群之人。从一个小太监爬到了掌印大太监的宝座,二十年来在朝廷和内宫间左右逢源,历经风雨,屹立不倒,早已成了驱动大明皇帝和政局的背后影子了。 他派人找到了行宫里逃跑的崔悯二人,带回了身边。崔悯回到他身旁,心中的重担也减轻了很多。他满腹心事都想与伍太监说,此刻终于问道:“义父,你对这政局怎么看的?有可能会‘翻天覆地’吗?会否有江山变色的那一日?” 房间里盘旋的烛火气消散了,人影和桌椅都变得清晰。伍太监的脸变得冷酷极了。一双睿智的眼睛严厉得看着他,变化莫测:“你怎么会这样问?你在犹豫什么?我们在二十年前就选边站队了,这不像你的疑问。” “因为天下马上就要剧变了。”崔悯不屈不挠得抬眼看义父,眼里跃动着一股直白诚挚:“皇上要守基业撤藩,藩王必会反击,冲突一触即发,局势岌岌可危。现在已经到了天下大乱的时候了。但是皇上和藩王剧斗,引发战争,又怎么会保护好大明江山和黎民百姓呢。战火纷飞生灵涂炭,万一敌国鞑靼人再趁虚而入,不是毁了整个祖宗江山吗?”他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对义父倾吐出来。 伍怀德太监仔细得观察着义子的脸,脸上变幻着各种表情。从惊疑、愤怒、恐怖到忧虑、沉思、平静、漠然……最后他笑了。他满脸疼爱地看着爱子:“问得好,崔悯。能心怀这种问题,还隐隐知道庶民为重皇嗣为轻,你已经长大了。你不负你父期望,长成了一个悲天悯人、宅心仁厚的人。我可以与你说些更深的知心话了。”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爱子:“——战争有什么重要?谁做皇上对我们有什么关系?这个世间有它自然发展的规矩,该来的大改变总会来的。你再关心江山黎民也没有用。因为你没有办法。如果你再成熟些就能看明白了。” “而我这一生辗转宫廷、朝廷的经验告诉我‘谁对谁错没有关系,万事真假也没有关系,哪个龙子龙孙做皇上坐江山也没有关系。这个世间只有实力最重要!’”他目光咄咄得看着崔悯,幽幽地道:“梁藩王与皇上争皇位,谁的实力大,谁就能赢,就能做正统皇帝。我等百官世人也只能坦然接受。因为在世人眼里能爬上皇帝高位的人都是天赐神眷之人,都是统治臣民的。谁做皇上对我们这些蝼蚁没关系。因为我们太弱了,左右不了时局。” “至于将来‘双龙争位’引发的战争。只能说是时代的悲哀,所有人都得默默接受毫无办法。如果你想要阻止这场藩王和皇上的争位战争,就要先赢了所有对手再说。你得比皇上和梁亲王更强大才行。” 他伸手抚摸着崔悯的肩膀:“慈世,我知道你心怀怜悯,不忍见天下苍生生灵涂炭。但这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梁王父子与皇上争位,比拼的是各方面的实力。不止比兵力,还有比民意、清流大臣们的支持和各种士族平民阶级的帮助……而现在,我认为梁藩王即使联合了全部兵力和北疆力量,也很难赢过皇上和虎视眈眈的鞑靼人。他腹背受敌,小梁王还中了剧毒命在旦息。所以,皇上朱元熹的实力还是压倒性得占上风。他如果强要撤藩,全天下的郡守、将军、士族百姓们还是支持他的!除非他犯下什么不可逆转的大错误。他会赢过梁王的!这就是冷酷无情的事实。” 伍太监的脸在烛光里跳跃着,一明一暗,看起来又红润又枯槁:“慈世,你牢牢地记住这句话,皇上会赢,我们也会帮他。” 崔悯忽然觉得他的话是正确的,他没法反驳。 红彤彤的烛火使文人气的伍怀德变得意气风发:“我此生是个太监,早已绝了人生的想念。这二十年里我苦心经营得往上爬,都是为了你啊。清流大臣和刘诲大太监都把我当做敌人,我也不在乎他们的轻蔑和敌视。但是你不同,慈世,你出身高贵,才华出众,心地纯厚又人缘好,也能笼络住手下人和上司,你会位极人臣的!所以,为了家族为了你自己,你都要丢掉些不可能的悲情主义,少做白费劲得反叛,放弃一些无关紧要的友谊和感情,努力地拿回爵位,站到最高峰。那时侯……” 掌印大太监的温煦笑容不见了,神色变得异常恐怖:“到那时,你就能推行你想要的‘慈悲天下’了!文武百官甚至连皇帝都不敢阻挡你。现在,你改变不了任何事,空谈正义和慈悲为怀是没用的,只会带来麻烦。” 他在敲打他。不准他与皇上反目。 崔悯紧锁长眉,目光藏着深深地悲哀。半晌,才黯然摇头:“义父,我知道你的话是至理明言。但是我不能这样做。我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哪怕将来会失败会身死名裂,也不后悔。我要向你告别,去另外的地方看看。不回头了。” 伍怀德面目抽搐,大为惊疑:“崔悯,你竟然要离开我和皇上,为什么?是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你变了。” 崔悯微楞,伸手抚抚脸。是他改变了吗?是的,这一路北行所有人都经历很多,都在改变了。原本心底深藏的一些根深蒂固的想法也改变了。比如他,比如她,在公主逃走的最后关头,她猛然拦截住他,不准他杀小梁王。为他愤怒到极点的情绪泼了盆冷水。后来事态发展,小梁王中毒,皇帝北巡,鞑靼人异动的消息纷至沓来。他才猛然发觉险些走错了路。他才了解她的做法才是大漩涡中的稳定之举。虽然最后又变成了小梁王中毒的严重局面,虽然她护住他令他心情很沮丧落寞,但是…… 崔悯定定神,神色郑重地对义父说:“是的,我的想法已经改变了。皇上并不是完全无错的,梁王父子也不是罪不容恕。这里面包涵了太多的叔侄恩怨和家国天下,我们也不能不随之改变。我想尽力得和平解决这事。” “你是说我们静观其变,然后支持可能获胜的一方?”伍怀德摇头:“不可能。这个天下很大也很小,大到能包容下亿万的黎民百姓。小到也容不下一个臣子的左右摇摆。皇上不会允许你背叛他,你必须现在就选边投靠。” 崔悯的眼里闪过一丝迷惑,又变得坚毅起来:“我不是左右摇摆准备压注。我谁也不投靠。我想在这个混乱时局中寻找一条对国对民最有利的道路。在这个开战险境里救臣民百姓于水火之间。请义父理解我,并尽量拖延皇上宣布撤藩开战的日期。” 伍怀德大太监注目望着他,神色没有震怒,也没有失意。只是脸色目光很复杂。他问他:“你知道你这样做选择了什么,失去了什么吗?小候爷。” 这一声小候爷叫得崔悯痛苦极了。他疾步走上前,跪倒在地,深深地跪下去,额头抵在伍怀德放在膝盖的手上,痛不欲生地说:“我不是小候爷了!义父也不再是我的义父了,你是我真正的父亲。所以别这样称呼我了。我们父子二人是世间最亲的亲人,我得到什么失去什么无紧要,是义父你付出又失去太多了。为了我家能得回爵位洗清冤屈做到这一步,我好生对不起你!” “可是,我们现在不能只图谋清河崔氏的爵位冤情了。一旦皇上与梁亲王撤藩开战,国外的鞑靼人将趁虚而入,挥兵入关!那时候整个天下都完了!大明朝也完了。我们都将成为大明的千古罪人。这个罪过比祖父被冤杀的罪过还大!我对不起祖父和义父的执念,但在这种环境下,我们的仇不报也罢,这个冤情不洗也罢!”他几乎是一字字血泪交加地说出来。痛苦得欲死。 伍怀德终于动容了。他面目扭曲,狰狞恐惧得看着崔悯。足足瞪了他半天:“崔悯,如果你不洗清这冤情,转而帮助他们平稳地撤藩或渡过风险。你祖父就算白死了,我也算白进宫了,将来不管是元熹帝赢,还是梁王父子赢了天下,他们都不会感激你的作为的。你想清楚了!” 他死死得瞪着崔悯,咬牙道:“我少年时入宫为宦,终生不会有家有子了。我一直把你当做亲生儿子看待。也一直在为你打算。” “以前,我与你父亲在北疆大漠相识,并结为好友。我本来是个科考失败的进士,满腔才华与傲气,被现实无情地打击了。自我放逐到大漠,却偶然遇到了你父亲这位另类的候门公子。并结为知己。连我自己都很惊奇。后来他家门生变,从北疆千里归明,要为父鸣冤。我拼命得阻拦他,我说他现在这种关头回京去告状喊冤就是在送死!战争狂潮下,先皇和朝廷需要一个鼓舞士气,杀鸡骇猴的契机,需要一个前线失利的替罪羊。他们不会在乎杀错了人,崔盈都得死。他不会被平冤昭雪的。” “你那位天真率直的候门公子父亲没有听我的,一意孤行地逃回了关内。他带着证据求见先皇。盼望皇上能拨乱反正,洗清崔盈之冤。这个纯白少年终究还是小看了政治的丑恶和先皇的执拗,他们明白了崔盈是被冤死的,却不敢自认其错还他一个清白。只饶恕了你父亲的活命,你父亲失望悲愤而死。临终时,把你托负给我。可惜我也只是一个两袖清风,空有才华的书生,如何能洗得清冠军候崔盈的冤案,能推翻压在崔氏身上的罪名?我处处碰壁后,对先皇也绝望了,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入宫做太监。我想着不能指望先皇,那么总能在后宫的诸多皇子里,寻找一个品性不错的下任皇帝,辅佐他登上皇位,替我们崔家平冤昭雪。” 但是…… “这其中的种种艰难波折都不必再提了,我费尽心机,久历生死,才在宫里从小太监做到了掌印大太监的位置。我以为一切都水到渠成,辅助了最心善的朱元熹登位就会达到目的。没想到‘收之桑榆,失之东隅’,选了个最文弱最好控制的皇上,也最懦弱不成器。他完全不敢为冠军侯崔盈平反,令我们父子大失所望。当年相濡以沫,我拼死卖命得扶他往上爬的恩情,比不过他的优柔寡断瞻前怕后。怕青史留罪名,怕清流大臣们反对,怕再也控制不住我们父子。他委实令人失望。” “他太令我失望了。”伍怀德收起了温厚脸色,眼神变得肃杀冷厉,厉声道:“这次刘诲鼓动皇上北巡,来北疆耀武扬威得撤藩。明显不妥当,我也没有劝阻一句。他太自大狂妄了,以为自己是天降皇帝天佑必胜。刘诲也是自以为权势胜天,敢劝皇上与梁王面对面得交锋。他以为他在京城争权夺利的小把戏,能侥幸赢了在疆场战场历练过的梁亲王与鞑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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