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福宁殿坐到酉时末,才受完朝中重臣的朝贺。长宁帝早已累得意兴阑珊,照微却颇有兴致,在心中默默将这些人的长相与官职记下。 至此,皇后册立仪典才算完成。 女官簇拥着照微回到坤明宫,宫室内被装扮一新,各处垂挂大红鎏金绫罗,喜台上燃着一对手腕粗细的龙凤喜烛。 照微沐浴更衣后,目光落在那对喜烛上,蹙眉许久,将锦春喊来:“去将喜烛撤掉,换成一对白色奠烛。” 锦春面露为难,“娘娘,大喜的日子,这不合规矩。” “今日有何可喜,又不合谁的规矩,如今内宫之中,还有比皇后懿旨更大的规矩吗?” 照微的目光落在锦春脸上,与此夜之前相见时相比,已隐有含威不露的气势,锦春心头一慌,跪倒在她脚边。 只听照微说道:“我留下你与锦秋,因为你们是阿姐的旧人,我不劳你们替我识时务,但你们一定要对阿姐忠心,哪怕她已仙去,你们仍要时时念着她,我才会善待你们,明白吗?” “奴婢绝不会忘先主之恩,”锦春忙自陈心迹,规劝照微道,“只是逝者安息,而生者犹存,殿下也该为自己考虑,若将喜烛换奠烛,万一惹得陛下不悦……” “陛下待姐姐情深义重,怎么会不悦,”照微道,“何况我入宫,本也不是为了哄他高兴。” 说着便要自己动手,锦春怕她烫着,忙上前拾起灭蜡烛的金匙,说道:“还是让奴婢来吧。” 灭了喜烛,又派人悄悄去取来白色的奠烛,照微亲自拿火折子点上,幽蓝色的烛火轻轻跳跃,映着她平淡无澜的面容。 “太子近来还好吗?”照微问锦春。 锦春答道:“殿下三月底病了一场,辗转到六月才能下床吃饭,如今虽已无大恙,但比年前瘦了许多,不爱见人,不爱说话。” 照微“嗯”了一声,“我明天去看看他。” 正说着,内侍通禀皇上驾到,锦春下意识瞥了一眼奠烛,心不由得紧张地提了起来。 她跟在襄仪皇后身边数年,从未犯过如此忌讳,祁二姑娘一来便视规矩如无物,胆大近乎妄为,吓得她心里没底,两腿打怵。 长宁帝含笑走进来,望见台上奠烛时,眼中的笑意缓缓凝滞。 他问照微:“你这样做,是希望朕感动于你的衷心,从而爱屋及乌善待你,还是在警告朕不要忘恩负义,妄图打你的主意?” 照微不答反问:“难道我不这样做,陛下就能心安理得地对妹忆姊,李代桃僵吗?” 长宁帝苦笑道:“真是好一个李代桃僵,倒像是朕求着你入宫似的。朕堂堂天子,难道要为先皇后困守一辈子,非此不足以表深情,非此不足以证心安,是么?” “我并非此意,姐姐芳魂虽去,陛下仍有三宫六院的美人,没有顾此失彼的道理。只是姐姐入土尚未满一年,新魂难安,总要有人时时为她点续香火。” 照微声音平静地说道:“昨夜我宿在坤明宫时,梦见了姐姐,她生前委屈,死后伶仃,实在可怜。” 提起襄仪皇后,长宁帝的的心情又缓缓沉寂,仿佛浸入冰河之中,冰冷近乎窒息。 他站在那对白烛前缓了许久,说道:“我知道你入宫是为了抚育太子,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也是为了找姚家报仇,但绝不是为了续丧妻之弦而琴瑟和鸣。 照微道:“昨夜姐姐叮嘱我,要我保护太子,襄助陛下,我却至今未想明白何为‘襄助’,难道是要我以姐夫做夫君,恩爱绵绵,伤她的心么?这宫里的女子,谁都可以这样做,独我不能这样做。” 她的话令长宁帝感到心凉,至此方知,她嫁入宫中的目的,竟与那姚清韵一样,为了家族,为了权力,没有一丝一毫是为他。 长宁帝怅然冷笑道:“那你何必入宫,如今你是朕的皇后,倘朕偏要勉强呢?” 照微闻言,眉心轻轻蹙起,她的目光落在长宁帝脸上,思考他是在说气话还是确有此心。 “若我与陛下从无旧交,今日绝不会有此不情之请,大礼在上,任凭陛下心意,但是……” 照微转头望向那两支幽幽燃烧的奠烛,洗净的素面上噙着一点冷笑,半隐在光影中,如有夺人心魄的哀艳。 忽而转身面向长宁帝,素手按在腰间,缓缓解开系绳。 蜀锦嫁衣滑如水,在幽冷的白烛里淌落一地,如凝固的血,也像跌落满地的榴花。 照微身着中衣,似笑非笑道:“姐姐正在天上看着呢,我可以视陛下为陌路,只要陛下也能视姐姐如不在。” 中衣之下是绣着鸾凤的里衣,肌肤胜雪,却灼得人双眼生疼。 长宁帝避开了目光,忽觉心灰意冷,眼前一重暗过一重。 自窈宁弃他而去后,所有人都在争他,但所有人都意不在他,姚清韵是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照微虽开诚布公,亦是铁石心肠。 他竟然已是孤家寡人,无处可容身了。 半晌,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 “先前……朕误解了你的心意,你既不愿,朕当然不会强加于你。”长宁帝转过身去,数番欲言又止,最终对照微道:“如此,朕就不留在此处扰你清净了,你早些休息,若能梦中再见她,也代朕……罢了,没什么要说的。” 他失魂落魄地抬腿往外走,片刻后,锦春与锦秋慌慌张张跑进来,却见照微松松披着从地上捡起的宽袍,手里正捏着几页黄纸,就着白烛的香火缓缓燃烧。 祁令瞻在政事堂值守到天亮。 邓文远应卯时走进来看见他,吃了一惊,“参知大人忙了这段日子,今日竟仍来这样早,如此兢兢业业,实令我等惭颜。” 祁令瞻没有心情与他奉承,捏着眉心,左手轻轻点在手边的折子上,沉声对邓文远道:“这是浔阳观察使托人辗转递进中书省的折子,弹劾浔阳郡守挪公为私,强买民田,你且看看。” “浔阳?那不是肃王的封地吗?”邓文远捧起折子,就地站着翻看。 肃王加冠那年成婚,早已过了就藩的年纪,但今上只剩下这一个兄弟,见他整日走马斗鸡,闲散怠惰,不忍将他驱往浔阳,留他在永京,赐了王府,以便时时督训。 邓文远很快看完了折子,其中弹劾的内情并不复杂,无非是因浔阳是亲王封地,不受荆湖路府的辖制,又因肃王常年居住永京,导致浔阳郡守猴子称王,在地方肆意贪掠,为非作歹。 邓文远看完后,胸有成竹地说道:“此事不难,只需从朝中再派两位钦差御史过去,查明证据,若案情属实,将那浔阳郡守拿进京查办就是。” 祁令瞻闻言轻笑,却不说话,只默默瞧着他。 邓文远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觉察到这位上峰眼下的心情极其糟糕,咽了口唾沫,忙又将那折子从头理了一遍。 看完心中纳罕,自觉没说错什么,朝廷对于被弹劾的地方官员向来是先查清事实,后提审入京,这是惯例。 若说奇怪,倒也有奇怪的地方,如此简单的事,参知大人特意一早拿来考校他,这不像他的作风。 邓文远正琢磨时,内侍省押班张知走进来政事堂,来寻祁令瞻。 祁令瞻让邓文远把折子带回去看,“小心收好,仔细琢磨,明日再来回禀。” 此间只剩下他们二人,张知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条递给祁令瞻,说是太医署院正杨叙时请他捎来的。 张知说:“参知大人看后,千万不要着急。” 祁令瞻拆开字条,阅罢,眉间凛然一沉,彻夜未合的眼中顿生冷意。 他将字条就这昨夜尚未燃尽的蜡烛烧没,问张知:“可查清日子,姚贵妃几时怀上的身孕?” 张知说:“约有四个月了。” 四个月……那就是先皇后去世不过百日时怀上的。祁令瞻心头涌起一阵躁意,又问张知:“皇后娘娘知道此事了吗?” 张知顿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祁照微,“昨夜陛下未留宿中宫,此事皇后娘娘尚无从得知。” 祁令瞻闻言一怔,“你是说他们……” “昨夜仆一直跟在皇上身边,他只在坤明宫待了片刻,离开时神色似有不虞,至于因为何故,仆也不清楚。” 一事压着一事,一波接着一波,竟隐约有起风之兆。 张知说:“陛下叫仆来宣召参知,必是为了其中一件,抑或二者皆有。” 祁令瞻当即整衣入宫,前往紫宸宫去见长宁帝。 秋日清晨,阳光洒在御苑池面,灿如洒金,但落在人身上,却是凉森森的。长宁帝披着一件薄氅,正站在池边堆石上喂鱼,他近来消瘦得很快,秋风吹起氅衣来回翻飞,仿佛随时会将他刮进冷池里。 他挥手叫战战兢兢侍候的内侍们退远,独让祁令瞻上前。 “朕多日未揽镜,刚才站在湖边,险些认不出自己。子望,你与朕相识十数年,你还能认出朕吗?” 他吐字缓慢,字字尽是凄然。 祁令瞻因他的话而想起从前,两人相识于东郊田猎,彼时长宁帝上面还有两个兄长,没人注意到他,他只是个性格温和近于优柔寡断,见母鹿舐子而不忍放箭的富贵皇子。 这么多年,他视长宁帝为主君,长宁帝视他为手足,襄仪皇后去世时,长宁帝几次悲恸昏厥,不似作态。 可又该如何解释姚贵妃在皇后丧中怀孕的事? 祁令瞻说道:“沧海桑田之变犹需千年,而人心之变不过须臾。倘陛下尚不能自知,天下更无人可识君。” 长宁帝闻言苦笑,“你已经知道了,是不是?” 祁令瞻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件,故暂时不言。 “倘朕说朕没有对不起阿宁,是酒后遭人算计,那孩子不是朕的种,你会相信朕吗?” 祁令瞻闻言蹙眉,“既是酒醉,陛下确定自己记清楚了吗?” “子望,你是不是从未在烂醉时行过房?”长宁帝苦中作乐地调侃他,“你尽可以试试,看是否可行。” 烂醉与鱼水之欢,祁令瞻哪一种都没有切身体会过。 “阿宁离世后,朕再未碰过姚氏,她钻了空子与朕同榻而眠,朕虽清楚那夜无事发生,起居注上却记下了这一笔。” 祁令瞻望着水下踊跃争饵的鲤鱼沉思,片刻后有了结论,“那就是肃王。” 长宁帝转头瞧他,半是惊讶,半是意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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