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攥着长宁帝的手,一双黑目紧紧盯着他,泛起的恨意如有实质:“陛下可还记得唤雪,可还记得东华门那宁死不肯指认姚氏的侍卫,他们逼死了我姐姐!难道陛下不好奇,她在宫里还有多少忠心耿耿的奴才?” 长宁帝闻言,迈出去的脚步缓缓收回来,脑海中浮现出窈宁绝望自尽时的场景。 至少在姚氏与照微之间,他更相信照微。 他沉声问道:“你觉得,朕该怎么做?” “引蛇出洞。”照微指着产房的方向,稳住微微颤抖的声音说道:“陛下不过在此站了片刻,外面就有人敢放火,姚氏想要生儿子,产房中必有猫腻,只要陛下走进那扇门,姚氏所有的爪牙都会跳出来掩护她……引蛇出洞,然后一网打尽。” 她的话不无道理。长宁帝深吸了一口气,抬腿往产房的方向走。 照微跟在他身侧,没有人注意到,她掩在袖中的手指正难以抑制地颤抖。 兵行险路,她在害怕,也隐隐兴奋。 产房门口,内侍跪了一地,隔着几层宫室,已隐约能听见屋内妇人生产时声嘶力竭的痛呼。 长宁帝的手落在门上,只要他用力一推,产房里的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他对真相兴趣乏乏,但他希望能借此拔除姚氏的爪牙,先除姚清韵,再熬死姚鹤守,届时他就能大权独揽,不必再依附任何人,包括祁家。 思及此,他转头看了照微一眼。 白雪落在她身上,如榴花灼灼,如红梅傲雪。 朝他一笑:“请吧,陛下。” 长宁帝手下一用力,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正此时,变故突生,那如雕塑一般盘坐在雪地里念送子经的和尚突然一跃而起,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朝长宁帝刺来。 照微与和尚对视一眼,飞快闪身挡在长宁帝面前,匕首擦伤她半边肩膀,又直直刺入长宁帝心口。 一切发生在迅雷不及掩耳之际,长宁帝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心口疼得厉害,一低头,见鲜血已洇透了龙袍,正沿着匕首,滴答滴答落入雪地里。 照微倒在他身上,正将那匕首又插进一寸,堪堪穿胸而过。 在一切感觉消逝前、一切声音模糊前,他隐约听见照微忍痛抽气的声音。 听她低声在他耳边说道:“你可为夫,可为友,独不能为君……你留在世间多余,不如亲自去陪姐姐。”
第23章 临华宫中乱作一团。 禁卫被就近调去紫宸殿救火, 赶来不及,竟叫那和尚逃了,他对皇宫十分熟悉, 如鱼龙入海,眨眼消失在白雪茫茫的宫苑里。 殿前司指挥使冯士闻闻讯赶到时,只见宫人们七零八落地伏地哀哭, 明熹皇后祁照微揽着长宁帝的尸体,不顾自己肩上的伤,悲愤欲绝地俯身痛哭。 “太医何在!禁军何在!” 眼泪在她长睫间凝成冰, 凄森哀艳,令人见之一震。她颤颤扬起满是鲜血的手,朝冯士闻嘶喊:“戒严临华宫!将宫外进来的贼人都抓住, 还有紫宸殿纵火者!快去!” 冯士闻领命即走, 杨叙时等太医赶来时, 长宁帝的脸上已覆了一层霜,浑身不剩一丝热气。 几个太医将长宁帝的尸体抬开,杨叙时上前为照微包扎伤口,见她肩膀处血流不止, 皮肉翻白, 隐约见骨,深深看了她一眼,说:“伤得很险,若处理不当, 轻则废一条胳膊,重则危及性命。还请娘娘节哀, 暂移室内处理伤口。” 照微扶着他起身,浑身冷得麻木, 唯有肩膀处火烧似的疼。 杨叙时要带她回坤明宫,照微却朝偏殿一指,说:“本宫就在这儿守着,看谁敢……” 剩下的话咽在喊疼的声音里。 偏殿的火盆已是将熄未熄,冷风夹霰带雪,一阵阵从门外灌进来。 照微靠在临窗的紫檀榻上,侧耳听外面的动静,她的脸色与唇色俱白,唯有一双乌亮的点漆眸,锋利如切玉之刀,令人凛然毛发生寒。 她转头问杨叙时:“消息送出去了吗?” “我刚得了消息即已派人往荆湖路去,雪天路不好走,最慢十天送到,大军半个月能赶来。” “若能再快些就好了。” “天公喜怒,非人力可及。” 杨叙时叹气。他只是一个大夫,不知如何得了皇后娘娘青眼,如今什么脏活累活砍头没命的活都让他干。 照微抬起胳膊让他处理伤口,兀自喃喃道:“殿前司指挥使冯士闻,此人是根墙头草,眼下本宫还能使唤得动他,过上十天半个月,他朝哪边倒就不好说了。” 朝廷禁军八十万,五十万分驻地方,三十万拱卫京师,殿前司虽只有不到五万人,却因镇守宫廷而显得极为重要。 为了保证自己的清白,照微没有提前出手拉拢他,但是肃王没有顾忌,若是狗急跳墙,必会朝殿前司下手。 正思虑间,冯士闻来禀报外面的情况。 “启禀娘娘,临华宫里搜出待产孕妇八人,紫宸殿附近搜出疑似纵火者十数人,尚未找到那和尚刺客的下落。” 照微故作惊讶:“待产孕妇?” “正是,这些孕妇都是今日临产,据姚贵妃身边女官交代,说是为了……为了保证贵妃娘娘得子。” 照微问:“那她得了吗?” 冯士闻说道:“生了位公主,尚未来得及调换。” 照微点头,“知道了,你多派些人去东宫,务必保证太子安危。” 冯士闻领命退下,照微冷笑道:“生了女儿,算她走运,且留她多活几天。” 杨叙时给她处理伤口,连撒麻药带缝针,共用了一个多时辰。照微卧在榻间休息了片刻,待麻药劲儿稍缓,便要起身去福宁宫。 她对杨叙时说道:“临华宫让张知守着,各位大臣也该到了,本宫要去前头看看,你且回太医署吧。” 杨叙时道:“娘娘伤势尚不稳定,臣随娘娘一同前去。” 照微点头,“也好。” 与此同时,距离永京一千里的荆湖路平安州,一支十万人的骑兵正在迎风渡河。 冰河千里,白茫茫一片,铁马轻骑如黑浪,前后相继,涌到冰冻三尺的河面上。 马蹄在河面上四处打滑,荆湖驻军校尉杜思逐愁眉深锁,一张俊脸冻成了猪肝色。他下令让众人从身上扯布裹住马蹄,乌龟似的慢吞吞往前挪。 骑兵中拥着一架桐漆马车,杜思逐驭马掉头走过去,叩了叩车壁。车中人伸手拨开毡帘,里面拥氅而坐的,正是知荆湖宣抚使祁令瞻。 杜思逐呵气说道:“咱们没有朝廷调令,就这么光明正大往永京方向跑,万一沿路驻军不给补给,还要将咱们作叛军处置怎么办?” 祁令瞻面前的小案上摆着黑白几颗棋子,没有棋盘,棋子在坑坑洼洼的桌案上随马车轻晃。 “咱们不是去永京,是来巡河的,”祁令瞻将一枚白子往前推,淡淡说道,“不过,倘恰好遇上朝廷有召,咱们也只是恰好赶去勤王而已。” 正经人谁大冬天巡河? 杜思逐一头雾水,心道:他真是和这些做事遮遮掩掩的弄权文官聊不到一起,若非这位宣抚使帮他们父子解决了大麻烦,他吃饱了撑的才陪他出门溜兵遭罪。 过了河是永京西,距离永京只有四百余里,且开阔宽敞,骑兵昼夜奔袭,两三天就能赶到永京。 渡河渡了两天一夜,十万骑兵刚在河对岸安置下,准备埋锅造饭,祁令瞻派出去的探路兵就碰上了杨叙时派来传信的医随。 此医随是杨叙时的族弟,杨叙时给祁令瞻医手时,他常在一旁打下手,祁令瞻认得他。 医随翻身下马,“扑通”一声摔倒在祁令瞻面前,尚未爬起身已急声说道:“陛下遇刺身亡!请大人速率兵往永京救驾!” 众人闻言大惊,杜思逐失色惊呼:“你说陛下死了?!” 医随赶时间来报信,说不上更详细的内情,只说是奉旨而来。 杜思逐不信:“若陛下真死了,你说奉旨,奉的又是何方神圣的旨意,黄金绢帛在何处?什么?皇后口谕?笑死个人,小爷我还天王亲兵呢!” 沉默不语的祁令瞻却突然说道:“皇后懿旨也是君令,你要旨意,太子登基后再补给你。” 他在杜思逐惊讶的目光里推案而起,抬手将桌上的棋子拂落在地,沉声吩咐道:“全军快速休整,两个时辰后往永京方向出发,取我的铁手藜,我要弃车骑马。” 骑兵飞驰往永京,一路迅捷如飞,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兵临永京城下,此时距离长宁帝遇刺只过去了十天,肃王昨天才收服了殿前司,冯士闻歪向肃王党的屁股还没坐热,一觉醒来,听说祁世子已带兵围了永京城。 照微正在给太子登基拟诏书,闻言霍然起身,又惊又喜,“兄长回来了?哪来的神兵天降!” 说着将笔一掷,揽裙便往外跑,锦春捧着氅衣追出坤明宫,眼见被甩得越来越远,急得忙喊内侍追去保护她。 “娘娘!你的伤!” 照微充耳不闻,满腔意气与欢喜,在被姚氏与肃王等人压抑了许多天后,恨不能冲怀而出。祁令瞻这时候赶回来,莫说她吓一跳,肃王等人必也措手不及。她一路跑到了宣佑门,被殿前司指挥冯士闻拦住。 宣佑门以内,内侍省与二十四司如今都是照微的人,宣佑门以外的宫廷则是冯士闻的管辖领域。诸事未定,天子尚未登基,暂时没办法撤换他,冯士闻被肃王所许的升任禁军之首和以公主嫁之的条件所打动,也因此越发张狂。 照微忍了他几天,如今不想忍了,拔出侍卫的佩剑与他相对,剑身青光凛然生寒。 “你想死于本宫之手,吾兄之手,还是放本宫过去?” 冯士闻心里倒霉得骂祖宗,但他明白,此时再反水已经晚了,倒不如跟着肃王干到底,再抗几天,支持肃王登基的浔阳驻军说不定就赶来了。 于是冯士闻说:“启禀皇后娘娘,刺杀皇上的凶手尚未抓到,戒严是臣的职责,臣——” 一言未毕,冷剑自身后掷来,贯喉而过。 骑兵冲入徇安道,祁令瞻立于马上,勒缰高声道:“冯士闻交通藩王,软禁皇后太子,罪为谋反,当诛九族!念尔等不明形势,可赦无罪,若仍效尤,立斩无赦!” 铁骑压城之下,殿前司禁军如风吹草偃,纷纷释刃低伏。 “兄长!” 照微丢掉手中剑,顾不得擦一擦身上的血,朝祁令瞻跑过去,待见了他身后将领个个陌生,想起他们是来勤王的,方顿住脚步,转喜为悲,扶着马首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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