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 祁仲沂道:“他的人送完信,转头又往丞相府递了封折子,此人是想祸及侯府,向姚丞相示诚,我出手杀他,正是给他们递把柄。” 还有他的身份……廖云荐的儿子。 他暗示这一点,或许是暗示他要报当年武将不尽力,未能保住燕云十六州,令他父亲在谈判时受尽屈辱、自尽而亡的仇。他是想让祁仲沂出于惶恐出手杀他,从而顺蔓捉瓜,将整个永平侯府拖下水。 永平侯不想知道薛序邻接近姚丞相是为了什么,深入虎穴或是平步青云,他都不感兴趣,他只是不愿永平侯府成为薛序邻的踏板。 “不能杀他,不能自投罗网。” 祁仲沂望着灯焰思忖了片刻,对谢回川说:“薛序邻并不知道玄铁山的寇首就是你,我想请谢兄帮我个忙,咱们反将他一军。” “侯爷请说。” “绑了容郁青,对外称人已死。” 叶县与坳南相距六十里,途径玄铁山一段山坳,山路细长难走,容郁青歪在马车里,只觉脑仁都要被颠成了核桃粉。 本就心烦意乱,干脆不睡了,撩起半面毡帘,问赶车的伙计:“那薛钦差真的转了一圈就走了,没讨钱也没说别的?” 伙计摇头:“没有,十分好打发。” “好打发个屁,此人怪得很,你说他对织妇们家中营生问这么详细干嘛?” “嗨,说不定人家只是随口问问,体察民情,”赶车的伙计乐呵呵往回转头,“掌柜的,我看你是被这群官儿折腾怕了,现在听见打雷就怕下雨。” “我怕他?笑话,爷的外甥女在宫里做皇后,区区小钦差,鼓噪几句子虚乌有的敛财罪名,能奈爷如何……哎,你好好看路!” 正转头说话的功夫,冷不防从半山坡滚下一块巨石,夹沙飞尘,与疾驰的马车相撞,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容郁青被狠狠甩在车壁上,顿时眼冒金星、额头钝痛,待他扶着车壁弓起身,掀开毡帘,却见马车外围了一圈持刀的山匪。 他心中倒吸冷气,连骂了几声倒霉。 当夜,容掌柜被山匪杀害的消息迅速传开。 钱塘乱成了一锅粥,府衙的兵将叶县、坳南两地团团围起,马后禄等人跪在馆驿门口不肯起身,就差一头撞死以示清白。 马后禄扒着薛序邻的袍子不肯松手,哭诉道:“我们胆子再大,断不敢谋害国舅爷,这是杀头的罪名啊……薛钦差,你明察秋毫,万望将此事查明,还我们一个清白!” 薛序邻面上惊诧蹙眉,心底却已是森冷一片。 他准备了许多天,专等着永平侯的人来杀他,未料到祁仲沂没有对他下手,反能狠绝到对妻弟斩草除根,更没料到自己罗织来引他下水的通匪罪名,竟然是真的。 他在心里飞快思索,接下来要怎么做,才能让姚鹤守相信他的诚意。 两淮的消息快马加急传到永京时已是深夜,张知得了信,不敢耽搁,一路奔坤明宫而去。 照微从梦里惊醒,隔着屏风听见“容郁青”三个字,猛然扯开金帐,“你说谁……谁被山匪杀了?” 张知跪伏在地,颤声道:“是容……容国舅爷……” 照微心中如热油泼溅,先是轰然一声,继而渐渐泛凉。 祁令瞻深夜被宣入宫中,见坤明宫里灯火煌煌,照微正焦急地在大殿中盘桓,长发未绾,脸色凄冷,见了他,三两步迎上去。 “哥哥,舅舅他出事了!” 祁令瞻心里并不比她好过,神情哀悯地看着她,“我已知晓。” 照微双目赤红,想起传令官的话,眼里从两颊滑落:“他们说贼人放火烧了马车,舅舅浑身已经……已经……只有玉佩和冠带尚能辨认,正是我舅母给他打理的,他最常穿的那一套……” 话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祁令瞻扶住她,欲出言安慰,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望着她惊惧悲伤的脸,一时心如刀割。 他的心中滑过许多可能,姚鹤守、薛序邻、两淮当地的官员,可是细思之下皆有破绽。 容郁青在两淮赚钱虽然讨人嫌,可他毕竟是太后的舅舅、皇上的舅爷,杀他无异于谋大逆,是掉脑袋乃至诛九族的罪过,谁会为了一时意气,冒如此风险? 照微与他想到了一起,哽声拭泪道:“此事大有蹊跷,府衙派人勘验过现场,说至少有八九个匪寇。叶县和坳南既非富县也非商道,匪寇怎么会在那里流连?我不信此事是碰巧,必然是有预谋……可是谁敢,谁敢这样做,杀了舅舅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我明白,照微,你先别着急,冷静一些……” 见她脸色与唇色俱白,攥着他胳膊的手心冷得像冰,祁令瞻忙搀她到小榻边坐下,唤人取来热茶,劝着她喝了半盏。 直到她情绪冷静了一些,只是仍落泪不止,祁令瞻屈膝蹲在榻边,抬手为她拭去眼泪。 他低声对照微说道:“若从舅舅所营之事考虑,你我怀疑的人,都有说不通的地方,我怀疑幕后之人杀害舅舅,可能与布粮生意无关。” “会是谁,是寻仇还是……” 祁令瞻缓缓摇头,“一切都是猜测,钱塘府衙的人靠不住,照微,我要亲自去一趟两淮。” “什么时候?” “明日就走。” 祁令瞻垂目思忖片刻,说道:“明日朝会上,你调几个三法司的官员南下查办此案,他们在明面上吸引视线,我在暗处调查。” “母亲那边怎么办?”照微问,“若是瞒不住她,我怕她想不开。” 祁令瞻说道:“此事在两淮已闹得沸沸扬扬,母亲早晚会听到风声,这是没办法的事。形势如此诡谲,你要先顾好自己,若有心力,则派人监视丞相。幸好父亲近日闲居在家,未往道观,母亲那边有他照料。” 照微失魂落魄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时序季春,夜风仍寒,吹在泪面上隐隐泛凉。祁令瞻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披给她,陪她静坐了一会儿,垂目见她鲜红的蔻丹正深深掐进他袖边银线里。 这是她感到不安的表现。 于是话到嘴边又几番犹豫,直到滴漏将尽,天色/欲晓,寅时将至,距离视朝只有半个时辰。 他才开口道:“去梳洗更衣吧,等会儿早朝,你还有事要做。我也该回府一趟,提前做些安排。” 照微这才缓缓松开了他的袖子。 祁令瞻深深望了她一眼,起身往外走,一只脚迈出碧纱橱,忽听照微在身后唤他:“哥哥,等等。” 他顿步转身,冷不防被扑了个满怀,心中倏然一窒。 她浑身都是凉的,唯有垂落的青丝尚存余温,簌簌落于他指间。祁令瞻知道不该如此,不该趁人之危,可仍忍不住以掺杂龌龊邪念的柔情,轻轻回拥住她不停发颤的身体。 新沐过的馨香绕在鼻尖,他缓缓阖目,呼吸后又慢慢松开她。 照微沉浸在自己惶恐的思绪里,不曾察觉他双目沉沉,其间一时泄露的挣扎与柔情。她将身上的披风解还给他,哽声叮嘱道:“尚不知两淮到底是什么情况,兄长去了,一定要万事小心,谨慎存身……我已失去了舅舅,不能再失去你了。” “我明白。”祁令瞻抬手抚平她鬓间,叹息道:“别怕,我会早日回来。” 他转身离去,照微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墨色渐淡的晨雾中,直到远天泛白,鸟雀惊飞,寅时的钟磬敲响,悠悠在耳边荡开。
第32章 祁令瞻披星戴月赶往钱塘, 在馆驿换马时,与受诏回京的薛序邻打了个照面。 他没有隐瞒自己此行的目的,薛序邻听罢笑道辛苦, 心中却嗤然想,他们祁家人自己搭台自己唱戏,倒是演得挺认真。 祁令瞻甚至还在言语间敲打他:“我此行是奉了太后密旨, 并无几人知晓我行踪,不提防薛大人,是因为知你纯诚, 既不会与匪寇谋害皇亲,也不会泄露我的行踪。” “参知大人这话真是捧煞我了,若是别处泄了行踪, 岂不是也要怪罪到我头上?”薛序邻含笑道, “我也是受太后懿旨回京, 别的地方,下官不敢与大人作比,但为娘娘分忧的心,下官与大人别无二致, 还望参知大人不要疑心。” 祁令瞻打量他, 似笑非笑,“那最好不过。” 换马休憩不过一个时辰,两人匆匆作别,一个北归一个南下。 祁令瞻只用了四天的时间就赶到钱塘。容郁青出事后, 叶县与坳南两处织室被府衙强行封锁,原本跟随容郁青谋生的人家已错过年前赁田, 马后禄等地主联合起来,要往他们索要三倍的地租才肯赁给他们, 否则宁肯让田地荒着。如今叶县五六十户人家正愁云惨淡,不知该何以为继。 祁令瞻假称是与容郁青有生意往来的粮商,携带粮米往各家登门拜访,探听到一些消息。 许多县民都怀疑是马后禄下的黑手,“看他如今那副小人得志的样子,必然早就盼着这一天。地租翻了三番,今年若是丰年,我们不过剩一口粮,若不是丰年,我们白干一年,还要倒欠他钱,这不是要逼死人吗?” 众人闻言,心中皆戚戚然,几个妇人当即掩面落泪,哭啼不止。 祁令瞻耐心安抚了他们几句,直觉却并不认为是马后禄所为,眼见天色将暗,他正要告辞离开,有一妇人却突然止住了哭声,说道:“掌柜出事前,还发生过一件事。” 祁令瞻看向她:“阿婶请细说。” 妇人抽噎道:“作坊来了位钦差,说朝廷要嘉奖容掌柜,问了我们好些事情,还问我们家男人都在做什么营生。” 祁令瞻问:“那钦差是否年纪不大,身材高瘦,长得斯文白净?” 妇人点头称是。 是薛序邻。 祁令瞻心中确定,又问妇人:“阿婶可还记得他都问了什么,你们都答了什么?” 妇人记性好,当天又数她接话最多,所以印象深刻,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祁令瞻静静听着,心中却起疑甚深。 无论是从薛序邻的为人,还是从他诱使意味极强的询问来看,他的目的绝不可能是请朝廷嘉奖容郁青。问县民从容郁青处得了多少钱、家中赁地多少、丈夫做何营生,这些指向农本与田税的敏感问题,分明是要寻隙向容郁青发难。 可是他究竟准备发什么难,容郁青在这个关头出事,他是意料之中,还是同样猝不及防? 祁令瞻谨慎思虑,没有妄下论断。离开叶县后,赶在钱塘关城门前进了城,以永京粮商的身份在商会客栈中落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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