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天贶节由皇太后主持, 她刻意调了席位,将六品翰林录事薛序邻的席面安置在\8 李遂的右前方,独立于百官, 甚至特殊于宰执。 这是炙手可热的恩遇, 也是令人眼红的风头。 除此之外, 照微还另赐了他一壶金华酒,一碗银耳莲子羹。 薛序邻知道她的企图,希望他被姚党孤立,万不得已只能投靠她, 从而对她有求必应、有问必答。 他轻轻搅着碗里雪白饱满的莲子, 面上带着几分无奈的笑。这是避无可避的阳谋,只是他何德何能,为何偏偏是他呢? 甘甜热糯的羹汤熨帖心肺,薛序邻尝了几口后, 将白瓷碗搁下,转头对上祁令瞻的目光, 对方仿佛只是不经意一触,又若无其事从他身上移开。 祁令瞻的目光重新落在庭中舞姬身上, 云袖招招,花影摇摇,而他脑海中却是薛序邻那春风得意的神情。 看过照微果然待他不错,素有耿介之名的薛伯仁,在她面前也不过如此。 相较于薛序邻,祁令瞻的待遇可谓冷淡至极,照微眼里仿佛看不见他,甚至没有他想象中的愤怒和指责,有的只是目光扫过时毫无停顿的漠视。 而漠视……竟是如此令人难以忍受的一件事,即使他已做好被误解、被记恨的心理准备,仍为之闷闷不怿。 祁令瞻极专注地凝神在庭中歌舞中,却连旧曲何时换新曲都未留意。耳畔每传来一句她与他的隐约对话,都如一记闷棍敲在他心上,如一记闷钟撞在他耳膜里。他害怕去听,又情不自禁去听,直到碰倒手边酒壶,壶身铛啷啷滚到地上,声响吸引了周围的人。 而照微的目光,也终于在此刻,落到了他身上。 佐酒的侍女跪地为自己的失神请罪,祁令瞻淡淡道:“是我无心之失,不怪你。” 他今日身着淡青如月白的襕衫,起身离席时,恰有夜风清凉,吹袭入殿,卷起他宽袖飘飘、衫摆簌簌,如竹摇鹤起,若非腰间有玉带拘束,怕真如那仙人崔珏一般,得道登云而去。 只是他面上无澜,心中却是冰火交浇,朝照微与李遂的方向一揖,低眉垂目道:“臣殿前失仪,唐突了御驾,请允臣先行告退。” 照微幽幽望着他半晌,问侍立身旁的锦春:“宫中可有合适的衣服?” 锦春道:“尚服局内有。” 照微点点头,对她说:“你先带参知先去换身衣服,他要走要留,都随他。” 锦春领命,引祁令瞻离开集英殿,往尚服局中更衣。 新的衣服上没有酒气,只有淡淡的沉香与麝香混合的味道,祁令瞻清醒了许多,心情也渐渐宁静,只是再不敢入殿见她,怕再有破绽百出,难以周全。 锦春是祁窈宁从永平侯府带进宫的老人,熟悉祁令瞻,被酒宴的气氛一烘,此时也敢同他开玩笑:“奴婢劝大人还是快快归席吧,等会儿宾客要作词赋诗,大人若是错过,彩头可全要被薛翰林赢去了!” 祁令瞻远远望着集英殿的灯火,问锦春:“娘娘定了什么彩头?” 锦春道:“娘娘说要彩头要因人而异,不能提前定好,否则便失了意趣,也难以投赢家所好。” “那她有没有提过,若是薛序邻赢了,她要赏什么?” 锦春点头,“娘娘说笔墨纸砚都已赏过,这回他若赢了,赏他一套内库藏书。” “若是我赢了呢?” 锦春闻言支吾:“这个……” 祁令瞻笑了笑,看来她没提过。 锦春安慰他道:“说不定娘娘是想给大人一个惊喜,所以连我们也没有告诉。” 这话并未安慰到祁令瞻,他对锦春说道:“诗词也要投评判者所好,既然娘娘心中已定好人选,我就不去给她搅局了。” 他遣锦春归席,独自登上对面楼阁,此处是观星瞻月的好地方,倚靠在阑干处,正与灯火通明的集英殿遥相对望。 他不敢入内,又不忍离去,只在清凉夜风中徐徐徘徊,心头浮尘不定,晦暗不明。 直到听见戌时击柝,遥遥见集英殿中走出一行人,月光下看得清楚,是提前离席的太后与皇上。 李遂在集英殿前向照微行礼作别,随宫人回福宁宫休息。待他走远,照微没急着回坤明宫,一眼望见集英殿对面楼阁,说那是赏月的好去处,要前去逛逛。 说笑声渐行渐近,从她散漫悠长的音色里,听得出她今夜醉得痛快,评论起今夜参宴的大臣,愈发刻薄不饶人。 “……那礼部尚书又矮又胖,像个蹴鞠球,户部尚书又高又瘦,像根老竹竿,这两人作诗写出来的字皆如其人,一个如石压□□,一个如树梢挂蛇,哈哈哈……” 祁令瞻站在二层楼阑干处听着,闻此言也不免笑了笑。 她的声音愈发近了,就在垂目可及的楼下。她令随行的宫人止步,只带着锦春、锦秋二人缓步登楼。 锦秋问她:“那方才众人所作诗词里,娘娘最中意哪一首?” 照微沉吟片刻,念道:“断云流月神仙处,杯倾客阑归去时。” 锦秋笑道:“果然是薛翰林的诗,竟能教娘娘记住了!” 锦春从旁说:“薛翰林的字也好,不胖不瘦,铁画银钩,便是不识字的人瞧了,也觉得赏心悦目。” 照微点头,曼声道:“是好。” 锦秋说:“说起字好,我倒觉得参知大人的字更好看,温雅整齐,珠圆玉润,使人一见如春风扑面,愿展卷细读。” 说罢转向照微,“请娘娘评判,当朝两位青年才俊,哪位的字更合娘娘心意?” 照微的脚步在阑干上停住了,许久不言,似在思索这个问题。 隐在二楼的祁令瞻也屏息凝神,等着听她的答案,覆着鸦色手衣的长指握在阑干上,青筋与骨节缓缓突起。 果然听见她说:“我更喜欢薛序邻的字。” “薛卿练过飞白体,有飞白体‘势若飞举’的风采,又杂学颜真卿之筋、柳宗元之骨,自称一派苍劲险峭。而兄长的字受腕伤所限,论字迹工丽、意境从容,满朝文人少有能出其右者,可惜……” 锦春锦秋异口同声追问道:“可惜什么?” 照微叹息道:“可惜我朝人人怀柔,缺的不是雅致,而是意气。薛卿敢于以战止战的意气更难得。” 她想起薛序邻的临水亭奏对。 她承认,一开始大张旗鼓地赏他财物,的确是为了离间他与姚党的关系,可是后来,随着对薛序邻了解的加深,照微倒真想将他拉拢为己用,以填补与祁令瞻骤然离心后的空白。 思及此,她下结论道:“字如其人。” 锦春锦秋闻言相视而笑。 她们主仆私下轻规矩,今日又喝了酒,愈发放肆胆大起来。 锦春笑道:“这么说,薛翰林在娘娘心目中的地位,简直要超过参知大人——” 一言未毕,脚下已踏上二楼,转身往前处一瞥,忽见一人立在阑干头,身上穿着那件她从尚服局讨来的缁色宽袖襕衫。 襕衫迎风,蝉冠压额,眉眼清寒冷寂,凛凛如秋霜。 锦春心中“咯噔”一声:“参知大人……” 此时照微也瞧见了他,两人四目相对,祁令瞻看见她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最终归于平静。 他阖目,仿佛听见心头闷响,心跳声似破城锤在冲撞,令他刻意包裹在心室外那些坚固的、迟钝的、麻木的砖石纷纷碎落,露出其间不堪一击的血肉。 真是可笑啊,祁令瞻心中自嘲,枉他从前大言不惭,说不怕她误会,也不怕她记恨。如今只是听见了“更喜欢”这三个字,就足以令他惊惶乱神,手足无措。 多么轻描淡写,又多么……残忍。 长久的沉默后,终是照微打破了这尴尬的场面。 她让锦春锦秋去楼下待命,态度平和地问他:“兄长怎么还没回去?” 祁令瞻睁眼望向她,说道:“永平侯府如今只是一座空宅,我该回哪里去?” “可巧,”照微轻轻一笑,像涟漪浮在水面上,倏然间又消失不见,“宫里也是同样空荡荡。” 祁令瞻说:“那臣恭喜娘娘觅得江逾白与薛序邻,长相伴左右,可诗书论字,填白补缺。” 照微向前两步,走到他面前,回敬道:“本宫也恭喜参知觅得好姻缘,从此做了姚家的贤婿,有人红袖添香,岳婿相辅。” “照微。” 夜浓如墨,飘飘降下新雾,落在人眼角双颊上,俱是一片清凉。 照微垂目,看着落在自己小臂上的那只手,不知他是要拦还是要推,默默瞧了一会儿后,自己将胳膊挣出来。 她转身欲走,听见祁令瞻问她:“你是不是觉得遗憾……” 照微脚步一顿,静待他的下文。 “他与你意气相契,脾性相合,能为今上教疑解惑,也能听你差遣,为你所用。” 祁令瞻的声音从身后迫近。不知起于何处的夜风将他轻飘飘的、似叹若息的声音裹到耳边,如闷窒午后落入湖面的第一滴雨珠,如绳断坠地的第一颗菩提,旋即引起无数涟漪、无数嘈切声。 心事亦如断珠倾雨般泻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可抑制地从喉咙里溢出来。 “照微,你是否觉得遗憾,你的哥哥是我,而不是他。”
第39章 照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痛恨祁令瞻近日与姚丞相勾连的作为, 但他是她的兄长,教导她保护她,曾为她受过伤、为她千里奔袭, 她不可能不认他。 她不否认,是因为心底不愿否认;而她不承认,是因为不想给他好脸色, 不愿见他得意。 然而这沉默落在祁令瞻眼中,却是完全相反的意思。 她不愿认他了,只是面对咄咄逼问时, 碍于情面没有挑破。 她正在心中遗憾……她的兄长为何是他。 沉默太久,以至于两人之间隐约有了剑拔弩张的态势。照微突然转头打了个喷嚏,拢了拢身上织金缕霞帔, 若无其事望向中天明月。 月光清透, 照在她微微扬起的脸上, 睫毛也清晰可数。 祁令瞻缓缓朝向她揖礼,声音较方才质问她时已平静许多:“宫中冷寂,娘娘多保重,臣先告退了。” 他的襕衫蹭过她左肩流苏, 拂起一阵清响, 随着他下楼远去的步履声远去又渐渐停息。 照微饮下的酒至此刻才完全苏醒,心头浮起淡淡的伤怀,丝丝缕缕如月下花影,被夜风一摇, 又越过秋千飞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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