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令瞻回到永平侯府后,使人将存在阁楼落了尘的书箱搬下来, 挨个打开,从中找到了许多他少年时的书稿。 有帮父亲抄写的道经、国子监中先生布置的文章课业、年少轻狂的诗文习作, 还有为督促照微练字,特意写给她临摹的字帖。 他将那字帖从故纸堆中抽出,展在灯下细细端详。 彼时的字确与如今不同,笔法棱角分明,无论是入笔的露锋还是收笔的尖锋,皆有墨透纸背的力道。短撇犀利如刀,长横强劲如弓,满目望去,仿佛有金石击柝之意。 这是照微当初央他写的元稹的诗:“金埋无土色,玉坠无瓦声。剑折有寸利,镜破有片明。” 那时她尚不懂得欣赏诗韵与格律,单觉得这首诗有骨气,如今却长大了,懂得欣赏诗的意境了。 “断云流月神仙处,杯倾客阑归去时。”祁令瞻低声念起她今夜所吟的薛序邻的诗作,面上现出几分讽刺的笑。 平彦为他端来解酒茶,见了这字,忍不住夸赞道:“公子从前的字可真好看,像碑帖上拓下来的一样,我记得那位翰墨大家黄芾都夸过你,说再有十年,他也得为你让路——哎呀!” 话音未落,却见祁令瞻将那字帖抵在蜡烛上点燃。 烛焰倏然腾起,火舌卷着泛黄的纸张,跌落在青石地板上,转瞬枯灭为一层灰烬。 他转身又从脚边书箱中抓起一摞。 故纸化蝶,扑火而亡,燃纸而生的火焰比噬炭而生的火焰更狂嚣,险些要舔上他的鬓角,而他垂目不理,只顾翻览旧笔,然后一张张抛入火光中。 平彦在一旁急得跳脚:“好好的字,公子这是做什么!夫人特意让人仔细收存,这些字,这些字……可再也写不出来了!” 祁令瞻闻言浅浅一笑,说:“既然写不出来,以后也无人记得,留着做什么,徒惹人伤心。” 他蹲在书箱旁,一口气烧了两箱,起身时忽觉一阵晕眩,脚下一趔趄,不小心踢翻了堆满纸烬的铜盆。 薄薄的纸烬倾倒满地,夹杂着将熄未熄的火星,有些隐约还能辨认曾经的字迹。 祁令瞻抬袖掩面,被呛得直咳,待缓过劲儿来,对平彦道:“劳烦你收拾扫起……就埋到院中那棵石榴树底下吧。” 这是他醉至伤心处时做下的事,第二日醒来后,站在石榴树下怔了好一会儿。 平彦又来唠叨他,他耐心听完后说:“你同我抱怨便罢了,这件事千万不要传进宫里。” 祁令瞻自称感染风寒,一连在府中闭门数日,无事可忙,每日只在石榴树下禅坐静思,平彦问起时,他只说自己在数今年的石榴果。 平彦没头没脑跟着傻乐:“今年的石榴确实多,长得也都匀称圆润,秋天时肯定漂亮,今年太后娘娘有口福了。” 祁令瞻嘴角扬了扬,说:“宫里什么没有?她不会稀罕这个。” 平彦道:“那可未必,上回我入宫时,太后娘娘还问起她在院中埋的那两坛酒有没有被人偷喝,问她檐下那窝燕子回来了没有,娘娘惦记着府里呢。” 祁令瞻禅坐是为了清心,不想再提照微,打断了平彦:“今天天气好,你去我书房,把堆在箱子里的书搬出来晒一晒。” 平彦领命而去,不到两刻钟便又跑了回来,脸色颇有些紧张。 祁令瞻问他:“又想来聒噪什么?” 平彦凑到他面前低声道:“门口来了位客人,说是公子的朋友,我瞧着他有点像……有点像得一师父。” 祁令瞻却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显得惊讶,只站起身来拍了拍襕衫上的灰尘,说道:“书先不必晒了,请他到我书房去。” 走进书房的不是缁衣和尚,而是一位头戴幞头、脚踩乌靴的翩翩公子,脸仍是得一的脸,只是一年多不见,脸上晒成了浅麦色,人也饿瘦了不少。 祁令瞻瞥见他的鬓角,说道:“有生之年,竟然见到得一师父还俗了。” “做下大事,又想保命,不能再四处招摇,”得一抱拳行了个俗礼,含笑道,“如今我名秦疏怀。” 当年他为照微刺杀长宁帝后,被她送出宫,在深山老林里蓄发还俗,弄了个行走江湖的假身份。祁令瞻派人联系上了他,说请他往永京一叙。 秦疏怀道:“我知道你们兄妹无利不起早,说罢,又想请我帮什么忙?” 祁令瞻说:“此事别人也能做,但我想秦兄一定感兴趣。” 他让秦疏怀附耳过去,压低声音,如此如此交代了一番。秦疏怀听罢,面上现出几分奇异的神色,欲言又止,祁令瞻叮嘱道:“此事不要让太后知晓。” 秦疏怀哭笑不得,问:“你们俩到底谁作主?” 祁令瞻道:“各做各的主。你放心,令你为难的事,我不告诉你就是了。” 秦疏怀记下这话,点点头便要告辞,祁令瞻却又拦住他,叫人送上两盏好茶来,说:“你难得入京,不妨叙叙旧再走。” 秦疏怀眯眼打量祁令瞻半晌,见他面色冷白,眉间一直轻蹙着,似有郁色,心中了然,问道:“祁世子有心事想不开?” 祁令瞻不置可否,请他往茶榻上对坐,奉上一盏苦丁茶给他。 秦疏怀接了茶,苦笑道:“原是一日念佛,终身为僧,纵使还了俗也要渡人。” 祁令瞻说:“有些事想找人聊聊,倘若只留在自己心里,我怕自己哪天死了都不得清白。” 秦疏怀道:“阁下从前不是在乎身外名的人。” 祁令瞻说:“从前我尚蒙昧,高估了自己的勇气,诸事算计时独未算身后名,如今却有些后悔,怕被某个人误解。” “世子有心上人了?” 他问得直接,祁令瞻手中的茶盏轻晃,剔透如琥珀的茶汤中泛起层层水纹。 他尚未回答,眼里的柔情与伤怀已泄露了心事。他静静望着茶盏,直到水面平静如初,才慢慢说道:“若我取姚丞相而代之,她想必会很失望。” “可你若不取代他,则内资外敌、外庇内奸,没有人能奈何他。” “狼吞狼,虎驱虎,这个道理我明白,”祁令瞻轻声叹息,“我只是想不通,人的妄念从何处生,为何有如此强悍的力量,能令人日夜为一念所折磨,从前数年辛苦未曾动摇的前路,如今却令我感到不甘。” 他不甘心在她失望与冷漠的目光里踽踽独行,为什么旁人可做她的顺臣,肆意讨她的欢心,他却只能怀着大逆不道和惊世骇俗的心事,渐渐远离她。 秦疏怀没经历过这种折磨,此时只能含蓄地安慰他说:“一切都是暂时因缘,百年之后,你与她各随六道,不相系属。” 祁令瞻却说:“正是因此,我更不忍就此别过。” 说话间,平彦来敲门,隔着门通禀道:“公子,太后娘娘听说你病了,派御药院送来一席药膳。” 祁令瞻明显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来的内侍是谁,张知吗?” 平彦说不是,“是坤明宫的供奉官,姓江。” 见祁令瞻神色似有不虞,秦疏怀问道:“这是怎么了?难道一个内侍太监也能将你得罪了?” 祁令瞻不想与他解释,起身理了理衣衫,“秦兄在此稍候,我去去就来。” 他外出迎旨,见御药院的内侍们端着各式进补的羹汤鱼贯而入,摆了满满一桌,有茯苓鸡汤、粟米粥、姜乳饼,所费不糜,胜在心意新奇。 天家赐宴应该当场享用,随行宫娥为他盛粥布菜,祁令瞻却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他的目光从药膳移到江逾白身上,说道:“皇太后殿下还交代了你什么事,一起说了吧。” 江逾白从容一揖,态度谦和,“娘娘说她院中的梨花树下埋了酒,让仆今日顺道挖出来,带回宫里。” 祁令瞻心中轻嗤。 只怕挖酒才是正事,赐宴只是幌子。这算什么,要将东西都搬走,然后与永平侯府一刀两断吗? 这个没有心肝肺的小白眼狼。 江逾白见他没有反应,又一揖道:“劳烦祁参知指路。” 祁令瞻却慢悠悠道:“她的院子你去不得。” 江逾白不解,祁令瞻说:“皇太后出阁前的闺房,岂是寻常男子能靠近,你在宫里也这般没有规矩吗?” 若换了别的内侍,此时必自陈一番太监不是男人的论调,以表自己绝无非分之心。但江逾白尚未修得此等油腔滑调,此时竟支吾住了,自耳朵至双颊,均是一片绯红。 他这副仿佛有点什么心思的表情让祁令瞻本就不怿的心情更是发堵,他将面前的白瓷碗向前轻轻一推,声音微寒地说道:“你将这药膳带回宫复命,就说我不同意这种交换。” 江逾白说:“这是两码事,药膳是娘娘体恤,天家赐宴,没有推辞的道理。至于那两坛酒……仆回宫后会禀过娘娘,请她另派人来。” 只是这话传到照微耳朵里,又是另一重意思。 照微气得连午饭都没吃,恨恨骂道:“他这是要趁爹娘不在将我赶出家门,亏我好心好意惦记他的病,还眼巴巴派人去关心他——逾白,你可看清楚了,他真的没病倒?” 江逾白沉吟片刻,委婉回答道:“参知大人中气十足。” “这个混账东西!” 照微气得在殿中走来走去,不住地抬手扇风,突然想到了什么主意,扬起下巴冷笑了两声。 “他不让本宫的人进门,那本宫自己回去,不仅要把埋的酒挖出来,还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第40章 经药膳的事一闹, 祁令瞻再没有心情与秦疏怀谈论心事,留他住一晚,让他第二天换一匹脚程快的马再走。 是夜, 明月东上,照得侯府中轩榭清凉如出水,池边荷风阵阵, 袅袅送爽。 秦疏怀倚在后苑池边剥莲子吃,忽听后墙处有细微的响动,疑是贼人窥伺, 于是放下莲蓬,顺手从脚边拾起块石头,掂了掂, 猫着身子贴过去。 他准备等那贼人翻过墙时给他一石头, 正屏息凝神间, 忽听隔墙处传来窃窃私语。 “往左一点儿,左,再左……稳住别动……” 这个声音…… 秦疏怀可太熟悉了。 当年照微住在回龙寺时,经常翻墙下山喝酒, 回来得晚了, 要么央他偷偷开小门,要么央他搭把手翻过墙,也是这个又焦急又压着不敢声张的语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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