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令瞻阖目叹气道:“不然我空着手进宫,怕会被神骁卫赶出来。” 他怎会觉察不出照微那一番阴阳怪调是生了气的表现,起初只当是她不喜见他与姚家人厮混,听了平彦的话才知她误会他为赴约而无暇看她的字作。 更深的因由,他不敢作想,也没有细想,揉开手腕俯身桌前,沉静而认真地默写她近来犹爱的几首诗词。 其中有一句,“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不巧正堪合他近来难以招架的心境,一时手重墨深,瞧着竟比别句更显眼些。 见他蹙眉盯着纸张看,平彦也凑过来观览,挠头道:“我瞧着写得很好,又是哪里不满意了?” 祁令瞻将纸递过去让他仔细瞧,“你再看看,哪里有端倪。” 平彦上下左右看了半晌,仍是摇头。 隐秘的私心蠢蠢欲动,祁令瞻放弃了重写一页的打算,搁下笔,揉了揉酸麻的手腕,说:“帮我用卷轴裱起,午后我再入宫。”
第46章 照微回到坤明宫后, 仍悒悒不乐许久,连她自己也觉得纳闷。 兄长与姚家议亲的事,她并非第一天知晓, 然而见他与姚清意站在一处,今日却是头一回。 每每想起那一幕,就觉得心里别扭。 她欹靠在竹制玫瑰椅中, 手里捏着一柄金匙,闲闲地在狻猊香炉中拨弄,眉眼耷着, 显得没什么精神。 锦春从旁点茶,锦秋在后掌扇,两人频频挤眉, 见江逾白捧着香盒进来, 忙收了神色。 他走上前, 弯腰将相思木香盒打开,但闻一阵浓郁清香扑面而出。他轻声细语道: “这是御中新呈贡的瑞龙脑,拨了一半做冰片,另一半做香膏, 有清神明目之效, 只是香气太馥,恐娘娘不喜,所以掺了些寒松塔的香末在其中。龙脑清凉,寒松塔苦醇, 请娘娘再品鉴一番。” 见照微点头,他用火箸从盒中搛起一枚香片, 先在火上烧红,然后放进狻猊香炉中, 用香灰将其覆住,在合适的位置点出几个孔隙。 不过片刻,香雾如乳烟,徐徐自狻猊口中吐出,袅袅沾衣盈室。 照微细品了品,含笑对江逾白道:“你到坤明宫后才有机会学调香,没想到长进这么快,单是这借苦匀香的巧思,便已胜过许多人。” 江逾白闻言,双目微亮:“娘娘喜欢吗?” 照微点点头,“喜欢。” “那娘娘可觉得心情好些了?” 照微反问:“本宫何时心情不好了?” 江逾白道:“娘娘今日为送奴菩提手串,无端受人唐突,奴心里过意不去,送香来,是想让娘娘心里高兴些。” 说起这个,照微问他:“你今天也见了那姚家二姑娘,觉得她怎么样?” 江逾白神情茫然,似是没听明白她的问题。 照微单手支颐,说道:“她容貌可美?体态可绰约?举止谈吐可算得上得体大方?你们男人,是不是都喜欢这样的姑娘?” 江逾白哑然半晌,张口结舌道:“奴……奴不算是男人。” 闻言,锦春和锦秋噗嗤一声笑了,照微先是忍俊不禁,又肃然道:“瞎说什么,你不是男人,难道是女人么,你再胡说,本宫以后专赏你胭脂。” 江逾白耳垂透红,说:“奴已记不得那人模样。” “少骗人,”照微拾起纨扇,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谁不知道你记性好。” 太后偏要问他,他只好评价道:“是大家闺秀、画中淑女,只是不及娘娘姿容万分之一。” 照微又拍了他一下,冷哼道:“谁叫你拿她同本宫比?” 江逾白左右为难,索性不说了,找了个借口抱起香盒离开,刚绕过碧纱橱,就听见身后三人笑作一团,不由得也垂目展颐。 拿江逾白消遣一番,照微心情好了些,正要更衣往福宁宫去探望李遂,却有内侍通传说祁参知入了宫,正在坤明宫外求见。 照微闻言冷笑道:“难为他抛下美人不顾,到本宫这儿做面子功夫。就说本宫不在,叫他回去吧。” 内侍正要退下,照微却又喊住他,“等等。” 照微心念一转,又改了主意,“算了,传他进来。” 祁令瞻入殿时,她仍在拨弄香炉,炉中香片经她一番挑拨,燃得更快,只觉满室皆是杂着淡淡松塔清苦的瑞龙脑香。 祁令瞻不知她何时对燃香有了兴趣,尚未开口,却是照微先说道:“今日实在不巧,打扰了兄长和嫂嫂相会,实属无心之过,还望兄长宽宥,代我向嫂嫂致歉。” 一句话里刺了他两次。 祁令瞻说道:“小时候让你喊我声哥哥,比强按牛头喝水还难,怎么长大后反而没骨气,见到个姑娘便要喊嫂嫂。” 照微冷笑,“这事怪我么,若非有人不顾廉耻与姑娘在香殿里私会,我何必上赶着降自己的辈分?” 祁令瞻蹙眉,辩白道:“我没有与姑娘私会。” “是么。” 照微将狻猊香炉的盖子合上,接过锦秋递来的帕子拭手,曼声道:“那今日是我瞧错了,原来那竹青襕衫的俊公子不是兄长,兄长在政事堂日理万机呢,想必是有什么好色无礼的精怪,变成了兄长的模样去寻芳。” 真是越说越不中听了。 祁令瞻解释道:“我见姚二娘,是有正事要说,我——” “管它什么正事歪事,你们既有婚约,私下见一见也是情理之中,”照微打断他的话,笑吟吟道,“我只是打趣几句,兄长与嫂嫂不必当真。” 祁令瞻:“……” 这话怎么听都不对味儿,那姚二娘可是姚鹤守的女儿,单凭这一点,她也不会大度到真心喊她嫂嫂。 许是她不会,许是他期望她不会。 然而这一番不以为意的话,却让他心里比来时更难受。 他怕听见更诛心的话,不再与她对论此事,沉默片刻后,从袖中取出平彦裱好的卷轴,走上前铺展在她面前的小案上。 卷轴徐徐展开,轴面上的字流水般出现在眼前,墨色浓华,字形飘逸如水中藻荇,尽得浑然天成之态。而龙脑香雾空濛,如罩水之晨雾,两相映衬,令照微眼前一亮。 他觑见她的神态,语气也不由得柔和几分:“钟繇的的字看起来容易学起来难,有时候收着力道比放开力道更难把控,你若喜欢,可先临我的字,待练到有所体悟,我再教你如何学钟繇的神髓。” 说罢又转头对锦春道:“将今天早晨娘娘送去侯府的字作拿给我看。” 锦春支支吾吾,咬唇看向照微。 照微听了此言,神情也有些不自在,道:“看了兄长的字,才发现我水平还差得远,昨天写的实在不堪入目,要么待我另写两页,再给兄长看吧。” 祁令瞻说:“你若写得比我好,也就不需要我指教了,拿出来吧,我不笑你。” 照微不言,锦春也迟迟未动,祁令瞻抬目在她们脸上扫了一圈,心下了然,语气里的柔和渐渐淡去:“你把字作拿给谁了?” 锦春跳出来扯谎,“是奴婢……奴婢回宫时不小心弄丢了。” “丢哪儿了?” “东华门。” “你在东华门摆弄摆弄娘娘的字作?” “我……” 正支吾时,江逾白捧着一个大漆描金文盘走进来,盘中用梨木镇纸压着几页纸。 “启禀娘娘,这是薛录事让奴送回来的——” 一言未毕,见照微频频朝他使眼色,江逾白忙住嘴,瞥了一眼殿内的情形,倒身缓缓往外退。 但祁令瞻还是注意到了他,“站住。” 他走过去,要揭起镇纸下的东西,江逾白却以手按住,温声说:“这是娘娘的东西,请大人收手。” 祁令瞻的目光落在他细白手腕上,十八籽莲花纹菩提珠串静静挂在他尺骨间,看得出他对此十分爱护,得此不过一上午,已悄悄涂了一层防损坏的蜜蜡。 祁令瞻垂目一笑,又转身望向照微,客气询问她:“我不能看吗,妹妹?” 照微此刻只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奇怪。 事已至此,她只好说:“没什么不能看的。” 祁令瞻将那两页纸从文盘中拈起,果然是照微今晨送往侯府的字作。 只是如今已被人用兰墨精心批改过,几乎每个字都有矫正之迹,行间写满了批注,又于纸背耐心细致地教她如何起笔,如何收锋。 其态度之谨严、行文之详尽,简直可以独成一篇完整的字论。 “夫书禀乎人性,疾者不可使之令徐,徐者不可使之令急。书性相近则得济,相去则互碍。” 祁令瞻缓缓将薛序邻的评论读出。 “皇太后殿下心性畅达,宜习颜、柳之金石疾锋,不宜钟、王之飘逸幽柔。臣虽拙陋,不敢拟古,然素习峻楷,此后愿常抛转,以引殿下之玉。” 读罢,将那两页字作搁回文盘之中。 锦春悄悄问锦秋:“什么意思?” 锦秋窃窃道:“意思是薛录事觉得娘娘不该练这种字体,让娘娘跟着他学,换一种风格。” 照微听罢,脸上勉强撑出一点笑,讪讪道:“薛录事倒是很好心。” “不仅是好心,他的道理也很对。”祁令瞻说。 他走到照微面前,神情淡淡,抬手去取展呈在桌上的字轴。 字轴被玉雕太狮镇纸压着,他拾起镇纸时,右手竟在微微抖动,那镇纸似有千钧重,突然从他手中坠落,砸在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兄长!”照微霍然起身上前,“这是怎么了?锦春,快去请杨医正!” 祁令瞻缓缓喘了口气,“无妨,不必折腾。” 他坚持不请杨叙时,照微屏退众人,说道:“那给我看看你的手。” 祁令瞻将手递过去,她托起他的手腕,小心解开他的手衣,见他苍白的手心里析了一层冷汗,如白石经霜夜后凝成的一璧冷凉水珠。 她抽气道:“这怎会不要紧?” “只是一时过劳,歇两天或者热敷一下就好。” “热敷……” 照微的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落在案上正徐徐吐香雾的狻猊香炉上。她抬手解下腰间的绣山河束带,在祁令瞻手腕上缠了几圈,试探着搁在那只狻猊头顶。 “烫不烫?” 祁令瞻摇头,眼中又现出一点温和的笑意,“我久病,倒让你成了半个大夫。” “谁要给你当大夫。” 照微时时探手去碰狻猊炉的香雾,感知它的冷热,说道:“若非是因为你给我作字帖的缘故,我才不要管你……你也是能作怪,我说了将平日写过的随意给我两页即可,谁要你额外费这力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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