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仲沂说:“你想离开,只有这一条路可选,我再说几遍也不会通融。” 容郁青往土炕山一坐,盘腿冷笑道:“小爷我活了三十年多年,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叫容郁青,凭什么要为了你那点小九九,隐姓埋名,连我亲闺女都不能见?” 祁仲沂淡淡道:“你不同意,被锁在这山上,一样也是不自由。” 容郁青啧啧摇头,“侯爷果然不是生意人,谈生意最忌讳的就是着急,一着急就露怯。你这隔三差五就跑上山来看我,杀又不敢杀,放又不甘心放,心里急坏了吧?我偏不答应,我看你们能把我锁到什么时候。” 祁仲沂目若寒冰,“我是看在阿容的份上才没有伤你性命,容郁青,我劝你知些好歹。” “我如何不知好歹?”容郁青说,“你让我姐姐亲自来与我说,别说是隐姓埋名,就算让我滚到北金去,我也绝无怨言。” 白费一番扯皮的功夫,两人都不肯退让。祁仲沂对着容郁青这副油盐不进的面孔实在是窝火,冷哼一声,起身往外走。 容郁青连忙跟起身:“我送送你啊,姐夫!” 说着脚下被铁链绊住,“哎呦”一声撞在祁仲沂身上,手里的几颗苍耳种子飞快粘在他发间、后领,还有鞋跟后面。 这是容郁青想破脑袋才想出来的法子,虽然未必会被有心人发觉,但祁仲沂谨慎,这已经是他能留下的最不易被察觉的痕迹。 祁仲沂冷眼扫过摔在地上的容郁青,容郁青拽着他的衣服站起来,自顾自拍了拍身上的土,挑衅朝他一笑。
第48章 祁仲沂与谢回川商量, 要将容郁青送下山,暂往道观中安置。 “钱塘的道观人来人往,认识他的人多, 要劳烦谢兄送远一些。我知道你要往蜀州去,从钱塘去蜀州要翻仙绛山,仙绛山半腰有座白马观, 观主与我素有旧交,我写封信,你帮我捎给他, 请他安置好容郁青。” 谢回川听罢,无聊地直打哈欠:“何必这样麻烦,叫我说, 一刀砍了那小子, 就埋在这玄铁山, 保证不会牵连到你。” 祁仲沂拧眉道:“不可,那是我妻弟。” 谢回川说:“要么你从头干净到底,要么一开始就把事情做绝,凡事最怕拖泥带水。你这样倒来倒去, 哪天抖到了你夫人面前, 依她的性子,你觉得她会饶了你?” 祁仲沂默然不说话。 谢回川端详着他,想起了一些旧事,双眉恍然轻扬。 他道:“都说你娶容氏, 是怜她们母女无依靠,是为报徐兄救命之恩, 可我怎么觉得……祁侯爷,你给兄弟透个底, 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对容氏动了心思?” 祁仲沂声音微冷:“这与我们所谋之事无关。” 他看了眼天色,眼下已近午时,此时快马下山,尚能在城门关闭前赶回钱塘县。 于是他起身告辞,谢回川伸了个懒腰,目送他往外走,忽然声音散漫地说道:“我见过许多因女人结仇的生死挚交,徐大哥的死,真的是姚鹤守一个人的阴谋吗?” 听了这话,祁仲沂迈出门的一只脚又收回,气冲冲折回去,攥着谢回川的领子,将他从那张虎皮椅中提起来。 他双目赤红,隐约如淬火,咬牙切齿寒声道:“我还没有那么畜生!” 这副受了污蔑的怒意不似作假,谢回川笑了笑,将衣领从他手里拽出来,“急什么,我开个玩笑。” 祁令瞻厉声道:“徐兄的死,若与我有半点关系,就叫我受凌迟酷刑,永世堕畜生道。” “知道了知道了,怪我多嘴多心,侯爷莫要介怀。” 祁仲沂不再理他,牵马下山去,然而谢回川的质问却像一片风吹不散的阴云,始终悬在他头顶,是一根吐不出又咽不下的梗喉之刺。 他心中在想,倘阿容得知容郁青的事后,会不会也像谢回川一样猜忌他。 浓荫垂洒山路,沁凉的山风拂过人面,山中绿浪起伏,隐约能望见山下通往钱塘县的小路。然而驭马行在这如画的景致中,祁仲沂心中却没有半分山中隐客的悠闲自在。 因为谢回川的话,他想起一些二十年前的旧事。 那时他尚是侯府世子,在西州军中担任指挥使。 徐北海回青城老家成亲,半年后,将怀孕的新婚妻子一同带到了西州。 同袍们打趣嫂夫人管得严,笑他是个耙耳朵,又艳羡容氏貌美能干,自从她将布匹生意做到西州,在城里置办下宅院,徐北海的日子快活得像神仙,连他们这些熟识的兄弟也跟着沾光,酒肉不断,还时常给他们裁松江棉布做的新衣服。 祁仲沂生长在侯府,不为珍馐美衣动心,但每次听说容汀兰来军营,他心中就会倏然游过一丝期待和紧张,越不去想,越是情难自抑。 容汀兰怀着身孕,生意上的事需要有人帮衬,偏偏徐北海是团练使,管着西州军的调度和操练,脱不开身,于是常常请祁仲沂去帮忙。 祁仲沂懂北金语,陪容汀兰与北金的商人谈生意时,对方将他误认成容掌柜的丈夫,他私心作祟,竟没有出言解释。 但他不知道容汀兰学北金语很快,已经能辨认出一些常用的话语的意思。她当场什么也没说,回去后却与徐北海提起他,问:“听说小侯爷的亡妻已经去世满一年,永平侯府这样的人家,竟然没有给他续弦的意思?” 徐北海说:“澹之脾气固执,他若瞧不上,侯爷和侯夫人聘回个仙女也没辙。” 容汀兰沉吟片刻,说:“你们整日在军营中厮混,去哪里瞧姑娘?若是小侯爷不嫌弃,我倒可以先帮他掌掌眼。” 徐北海点头,“我改天问问他。” 这番对话传进了祁仲沂耳中,他那样聪明的人,如何听不出容汀兰的言外之意。 知是自己的心思露了痕迹,祁仲沂心中愧赧,此后再不敢单独见她。 当年冬天,容汀兰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徐照微。 第二年,祁仲沂驭马经过她家宅院时,远远见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姑娘,追着一个蹴鞠球摇摇晃晃迈出门。容汀兰手握一面纨扇,在照微身后笑得乐不可支,她凝神在女儿身上,竟未瞧见勒马立在街边的祁仲沂。 许是瞧见了,装作没瞧见。 祁仲沂驭马走出去很远,脑海中仍然是她含笑晏晏的模样,他发觉避而不见并不能冲淡这背信弃义的绮念,即使她已为人妇为人母,即使他明白,他们之间永远不会有牵扯。 直到在姚鹤守的周旋下,仁帝决定与北金和谈。 为了显示大周的诚意,一度打得北金不敢南下的徐北海徐团练使“战死”在燕云城外,勒令不许开城门支援的朝廷监军因姚鹤守的力保没有承担任何罪名,反而是徐北海的兄弟亲信们,或被褫职、或被远调。 祁仲沂调任回京前,鼓起勇气去见容汀兰,同她一起料理徐北海的身后事。 容汀兰送他到十里亭,他跑出将近十里地后,头脑一热,又折返回来,拦下了容汀兰的马车。 “阿容。” 隔着一道毡帘,他看不见她的脸,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擂鼓,在耳膜中震荡不息,使他简直要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我对你的心事,你知道,徐兄也不傻。他临终之前,嘱托我照拂好你们母女,阿容……你可愿意嫁给我?” 徐北海临终前未来得及交代任何事,这是他对容汀兰说过的第一个谎言。 马车中的人久久没有说话,直等得祁仲沂浑身僵硬,方听见她说:“我打算为他守三年。” 祁仲沂脱口而出道:“我等你!” 容汀兰未置可否。 三年后,祁仲沂果真请媒人前往青城容家说亲,彼时恰逢容郁青与人起恩怨,被污蔑杀人而身陷囹圄。祁仲沂以侯府的权势摆平了这件事,也让容家欠下他一份难以偿还的恩情。 所以他至今不敢询问,阿容到底是因为什么嫁给他,也不敢细思,倘阿容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又会对他多么失望。 马蹄后扬起一片飞尘,在西坠的金乌照射下,宛如随风洒金。 祁仲沂在城门关闭前赶回了钱塘,回到家时,发现容汀兰正端坐在堂中等他。 她身着一件桃红色褙子,单手撑额坐在玫瑰椅中,侧脸被桌上的烛灯照亮。烛火将灯罩上镂空的桃花映在她脸上,仿佛贴满了花钿的新嫁娘。 祁仲沂心中一动,继而又无端一慌。 “侯爷回来了。” 容汀兰起身朝他走来,亲昵地挽上他的胳膊,要为他整理衣衫。 祁仲沂向后退了一步,说:“我在外面跑了一天,身上都是土。” 容汀兰笑了笑,“我又不嫌你。” 她借着为他整理衣服的名义,又在他发间、后领、靴后发现了几颗新鲜的苍耳。 一次尚能说是巧合,两次就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容汀兰终于在心中坐实了那个荒诞的猜测:她的弟弟没有死,而他的下落,与她的丈夫有关。 祁仲沂捧起她的脸,关心道:“哪里不舒服,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容汀兰压抑着心里的忐忑,吞咽下喉中的颤抖,努力平静地说道:“没什么,还在想钱币的事。” 祁仲沂安慰她说:“我请朋友帮你周转了两千吊,半个月内就能送来救急。你先发给那些急等着用钱的伙计,那些不着急用钱的,让他们再等一个月,到时候连本带息给他们发五两的银锭也好。区区几吊钱而已,比起你刚来钱塘时遇到的难处,这算不上什么大事,何必如此牵肠挂怀?” 容汀兰脸上勉强撑出一点笑,“侯爷说的是。” 自那天起,容汀兰开始留心祁仲沂的动向,想派人跟踪他,又怕打草惊蛇,何况如今她身边的人,除了钱塘本地的伙计,就是祁仲沂从永京带来的侯府家丁,竟没有一个得力又信得过的帮手。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 这天容汀兰正在叶县织室中与绣娘们一起研究新织机,身边的丫鬟紫鹃跑来说有位姓杜的年轻公子在外求见她。 姓杜?最近有来往的商户和员外中,好像没有人姓杜。 容汀兰心中疑惑,让紫鹃将他请进来,远远见一意气轩昂的年轻公子阔步而来,在她三步外礼节周到地深揖。 “问容夫人安,鄙人杜思逐,现任殿前司指挥使,奉太后娘娘懿旨密查旧案。” 杜思逐抬眼朝她笑,见她神情仍有疑虑,自报家世说:“我爹是杜挥塵,与徐叔是旧交,我小时候还穿过夫人缝的袜子,夫人莫不是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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