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崔家祖父拄着杖走了出来,“十一娘卧病而已,你满嘴里胡说些什么” 贺兰浑向他身后一看,崔家长房的儿孙都如临大敌一般跟在后面,密密匝匝堵住了往内宅去的路,看来今日,他们是绝不会让他进去探听虚实的。 不过,他也没必要再探,崔家这阵仗正好证明了裴谌的话,崔颖确实出了事,崔家也确实准备瞒下,甚至有可能推作是崔颖病亡。 毕竟对于崔家来说,与其有个失踪多日、不知道是否清白的孙女,还不如有个病亡的孙女。 贺兰浑笑了下:“既如此,那我等她病好了再来吧。” 崔家祖父紧紧握着竹杖的手刚刚松开一点,又听他笑嘻嘻的添了一下:“不过我大老远地跑来这一趟,又累又渴的,想讨口茶喝。” 他往榻上一坐,摆好了架势:“我惯常爱喝雪水烹的蒙顶茶,贵府应该有吧” 蒙顶茶饼先碾后筛,烹煮不易,况且他又指明了要用雪水,都是花费时间的事。崔家祖父沉着脸:“三郎,你来照应。” 崔三郎也只得应下,侍婢来回走动准备茶具,贺兰浑晃悠着走到门前,装作看景,将崔家各处房舍道路暗自记在心里。 三柱香后,雪水新烹的蒙顶茶奉在座前,贺兰浑端起来抿了一口,连连摇头:“茶不好,水也不行,这玩意儿也能喝” 他啪一声撂下碗:“走了!” 崔三郎心口发堵,眼见他大步流星走得远了,只得暗自咬牙:“混账!” 入夜时各处熄灯下钥,两条人影轻轻落在主屋房顶,双脚刚踩上瓦片,便握着纪长清冰凉的手:“冷不冷” 纪长清看着脚下漆黑的窗户:“你要探听什么” “夜深人静,正好说些人前不能说的事,”贺兰浑松开她,整个人贴在瓦片上,凝神细听,“老东西这会子应当没什么防备。” 身子一轻,纪长清拉起他,又向他耳朵上贴了一张符。 贺兰浑立刻听见了一个苍老的妇人哭声,是崔家祖母:“七天了,总要报官去找找呀!” “妇人之见!”崔家祖父冷着声音,“这事岂是能声张的要是传出去十一娘一个未婚小娘子独自在外头待了七八天,崔家的脸面往哪里搁” “脸面脸面,十一娘的性命还不如你那张老脸吗”崔家祖母带着气,“你不报我报!” “糊涂!”崔家祖父怒道,“家里难道只有十一娘一个孙女她还有七八个姐妹不曾嫁,她名声坏了,其他人怎么嫁” 这话正说在软肋上,崔家祖母哭得更难受了:“我苦命的十一娘,这可如何是好” “再过两天吧,要是十一娘能回来,找个远地方不知情的赶紧把她嫁出去,要是过两天还不回来,就报个病亡。” “才两天”崔家祖母急了,“那要是两天后十一娘回来了呢” “那也只能是病亡。”崔家祖父冷着声音,“崔家只能有病亡之女,不能有失节之女。” 屋里一字一句,纪长清都听在耳朵里,失节的说法她多少知道一点,然而失踪几天就算失节失节就只能病亡纪长清只觉得荒谬。 手被握住了,贺兰浑低着声音:“走。” 他默默跃过一重重屋顶,来到靠近后墙婢女们的住处,崔颖的侍婢小叶是武夫人亲自挑选的,绝对可靠,贺兰浑要向她问问崔颖逃走时的具体情形。 一间间屋子看过,婢女们睡得晚,此时还多有在做活的,贺兰浑很快找到了小叶,她在最后一间屋里坐着发愣,靠窗很近。 贺兰浑捅破窗户纸:“出来。” 小叶吓了一跳,连忙拿过妆奁挡住窗户上的小洞,不动声色出了房门。 贺兰浑站在后墙角:“阿崔走那天详细情形告诉我。” 小叶忍着泪:“郎君今天一来,奴就知道肯定会来找奴。”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小娘子筹划了很久,想要逃回洛阳寻夫人,奴想跟着一起,小娘子说这样太容易被发现,六天前一大早,小娘子和七娘子约着去东市,奴偷偷雇了马匹,到东市时奴引着七娘子去买花,小娘子趁机逃走,阿郎是下午发现的,派人沿着往洛阳去的大路追了很久一直没找到,后面又快马去洛阳悄悄打听过,才发现小娘子也没在那边。” 从东市走的,很可能是出的春明门,明日去问问守门军士,说不定能找到线索。贺兰浑思忖着:“你给阿崔雇了什么样的马” “一匹枣红马,头顶有个旋,从东市刘阿四家骡马行雇的,这是契书。”小叶从袖中掏出契书递过去。 贺兰浑匆匆看过一眼,条目写得清楚,并没有什么不对:“我这就去找阿崔,你留在这里哨探,若是有变,立刻传信去亲仁坊我家!” 他看着小叶回了房,这才转身跳上屋顶,纪长清盘膝在背光处打坐,贺兰浑慢慢走到近前,弯腰低头,笑了起来:“道长,帮我个忙呗” 纪长清睁开眼,对上他亮闪闪的眼睛,他越凑越近:“我得把阿崔带走,不能让他们把她‘病亡’了。” 纪长清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龙脑香气,掺着几天奔波的尘土气,意外的熟悉,纪长清一时没想清楚他要怎么做:“如何带走” “这样。”他忽地打横抱起了她。 纪长清下意识地想要推开,他低着头,几乎是咬着她的耳朵说话:“别出声,眼下,你就是阿崔。” 月光暗淡,纠缠的影子几乎看不见,贺兰浑抱着纪长清一重重越过屋脊,来到崔家主屋,四围寂静,这一刹那他很想就这么抱着她,然而不行,还有许多事要做,崔颖还在等他来救。 贺兰浑把她搂得更紧几分,忽地扯开嗓子:“妹妹我带走了!她病成这样,我来找人医治!” 寂静深夜,喊声传得格外得远,贺兰浑一连叫了几遍,崔家一大半的人都被他叫醒,披衣点灯跑出来查看,贺兰浑解下外衣盖住纪长清,踩着屋瓦飞快地向外跑去:“阿崔病成这样你们也不管,我带她走,我带她回洛阳医治!” 他走得很快,怀抱却又很稳,纪长清躺在他臂弯里没有动,能听见底下惊讶议论的声响,能看见底下陆续亮起灯火,崔家祖父披着裘衣追出来,冻得直咳嗽:“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 “再往我怀里藏藏,”纪长清听见贺兰浑的声音,“别让他们看出破绽。” 纪长清把脸埋进他胸前,耳边立刻传来他极快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敲鼓一样,纪长清觉得他应该是很紧张,是担心被发现,还是因为别的缘故 咚咚,擂鼓般的心跳,嚓嚓,屋瓦踩动的声响,纪长清一言不发地在他怀里,生平第一次面对乱局却又不需要她理会,这感觉很新奇。 贺兰浑很快跳上了院墙,崔家人不远不近跟在后头,吵嚷着却又没人动手来抓,贺兰浑扬着眉,崔家都是聪明人,这烫手的山芋他既然接了,他们就顺势送出去,看来他们的心肠也没有全部坏掉,若有一线生机,他们也不想逼着崔颖去死。 贺兰浑在墙头站定,将纪长清抱得更高些,让她的裙角飞起一点,映在灯火中:“妹妹,我们走!” 他一跃跳下,身后还有追赶吵嚷的声音,可是崔家的大门一直没开,没有人追出来。 贺兰浑紧着跑出去几步,将人声甩在身后,既然出来了,照理他该放下她,可他现在,舍不得。 低头看她,才发现她也在看他,贺兰浑忽地笑了起来。 因为他意识到,她也不曾主动下来。 双臂向里一收,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些,带着几分调侃:“好妹妹,我的,好道长。” 见她娥眉轻扬,身子在他怀里一动似要挣脱,贺兰浑抢先一步叫住:“别动!” 纪长清果然没有再动,他离得很近,眸子里盛了淡淡的月光:“让我再抱一会儿。” 街上空无一人,他的心跳听得越发清晰,纪长清很快跳下来,又被他握住了手,他低着头叫她:“道长。” 纪长清等着他下一句,许久,才听他沉沉的声音:“不回去好不好”
第55章 ◎只要跟她一处就行(加更)◎ 翌日一早, 春明门前。 纪长清催马出门,卫隐跟在边上,眼中的失望清晰可见:“长清真的不先去清净宫查查那句话的出处吗” 纪长清回头, 贺兰浑还在门内与守卫说话,查问崔颖离开那天的情形, 纪长清勒住马:“等回来再说。” 阴隐山的情形分明与妖异有关, 眼下莫说去清净宫, 便是她先前答应纪宋回山的事情, 也只能先往后推一推。 耳边銮铃声叮叮当当作响,青芙正在教阿错骑马,阴隐山就在阿错的家乡溯州,他们这一趟,正好顺道送阿错回家。 城门里驶出一辆骡车,车后跟着裴谌和几个差役, 他们也要往阴隐山追查失踪案,这一路同行,大概是免不了了。 “七兄等等我!”又一辆车子跟过来, 王俭探头叫裴谌。 阴隐山之行贺兰浑并没有叫他一起,可王登父子死了,王述之又被贺兰浑关在刑部,眼下王家的亲眷都把这笔账算在他头上, 有怪他帮着贺兰浑对付自家人的, 也有逼他把王述之弄出来的,连他远在洛阳的阿耶也写信把他臭骂一顿, 王俭没法子招架, 便想着先去阴隐山避避风头。 前面裴谌回头, 神色淡淡的:“你不是跟着贺兰浑去刑部办事了吗” 王俭莫名有些傍上新欢难对旧好的心虚, 讪讪说道:“我也不想跟着他,那不是没法子嘛,他能让我名正言顺验尸。” 裴谌依旧是淡淡的神色:“我也说过,到时候会给你在大理寺找个合适的位置。” 王俭舔舔嘴唇,心心道你说了一两年了都没做到,哪比得上贺兰浑头天刚说第二天皇后的旨意就到了然而这话不能说出口,只催着车夫跟上裴谌:“阴隐山那边到底有什么古怪我怎么看你们好像都挺紧张的。” 因为涉及崔颖的闺誉,所以这事裴谌和贺兰浑心照不宣地捂了下来,贺兰浑对外说的是要送阿错回家,顺便寻找另一个怀了五通骨血的溯州女子,裴谌则是为了实地探查失踪案,更加名正言顺。 “瞎打听什么”身后一声喊,贺兰浑向卫士问完了,大步流星追上来,“爱去去,不爱去拉倒,再多嘴多舌的我不带你了啊。” 王俭可不想继续留在长安受罪,连忙认怂:“我不打听,我只管跟着走,这样总行了吧” “孺子可教。”贺兰浑笑着走过去,上了前面的马车。 车门开着,他指挥着车夫不紧不慢跟在纪长清身边,又向她低声说道:“七天前确实有人骑着一匹头上有旋的枣红马出春明门,不过是个少年郎君。” 崔颖应该是女扮男装,既方便路上行走,也方便躲过崔家的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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