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都传太子对已故去的太子妃情深意重,直至今日也未改立她人。爱屋及乌,对太子妃生下的女儿更是宠爱有加,以至郡主骄纵成性。 可依今日所见之事,简直大相径庭。虽说自己与郡主定下亲事,然未行大礼,仍算得上外人,更何况还有皇后与温小姐在场,纵使太子不拘小节,也不该当众给郡主难堪才是。 他心中带着深深的疑惑注视着坐在身边的人,她吃饭的动作早已慢下来,木讷地往口中送着白米。不知想到什么,沉重湿润地眼皮眨个不停。 他不懂如何宽慰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能让郡主好受些,又怕提起此事,她心中难堪更甚,干脆陪坐着一声不吭。 桑乐猛灌了两口汤才将堵在心口处那抹苦涩压平,再抬头时,面上已勉强挂了丝笑,说:“爹爹他其实——” 甫一张口,滚烫的泪却先落了下来。 她本想说太子平日并不这样对自己,一松懈,刚压下的苦涩又涌出来,将要说的话尽数堵在喉咙处。 这样实在丢脸,桑乐急忙用袖子胡乱地将泪抹了,随后通过不断地深呼吸调整情绪。 宋子珩看着她涂花的一张脸,一贯冷漠的神情有些动容,替她说:“宫中近日实在忙碌,各处要务皆等殿下处理。想来是劳心疲神,难免情绪焦躁了些,近来身体虽累了些,却未伤及根本,郡主不必太过担心。” 他明白自己为何哭泣,却还要说这些虚辞来安慰。 桑乐心中更觉难堪,泪越掉越多。 宋子珩看着她指尖被泪浸湿,从袖子里取出块帕子递了过去。 桑乐看着那手帕讪讪着:“这分明是我送你的,怎么能让我弄脏了,不要不要。” 男人看了看那帕子上用碧绿丝线勾勒的水字,收回手,想犹豫了下,换出另一块,垂眸道:“这、这个是我自己用的,郡主如若不嫌,拿去擦一擦手也好。” 桑乐看着那素色方巾,抬手接了过来,红着脸将颊边的泪珠拭去,嗫嚅道:“我、我弄脏了,回去洗了再还你。” 宋子珩没说什么,沉默地坐着。 桑乐也不好意思拿帕子拭泪,只用手学抹了抹下颌聚集的泪珠,沉沉道:“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爹爹会对我这样冷情?” 男人只轻轻摇头,并未出声干扰她的话头。 “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桑乐揉了下鼻子,道:“自我记事起,爹爹见着我就总一副冷漠的模样。他从未来过我的院子,不跟我主动说话,更别说抱过我一回,见了我竟好似陌生人。” “有一回我在外面和户部陈大人的幺女玩耍,她贪玩掉进了湖中。待宫人捞起后,还未来得及说话,便遭是陈大人一顿竹鞭。陈大人边打边骂,那孩子也哭,却反手抓住那竹鞭哭求爹爹别打。陈大人也心疼得直落泪,随后便抱着她回去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做爹爹的,也不全是像我的爹爹那样不苟言笑。于是当晚我回东宫见着爹爹时,便大胆地扑了上去...”她说到此处顿了顿,有些苦涩地笑了笑,“爹爹先是一惊,待看清后后抓住我扔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宋子珩顺着她的话联想了番,那时候的太子,是不是也像刚才那样,而那时的郡主,又是什么神情。 “后来我渐渐大了些,能对做的事便越来越多。想吃什么,马上就会有人送到面前,想去哪里,就立即让人备好马车。行事也越来越放肆,平日里不是摔了嬷嬷的扇子,就是偷拿御医的药箱,太监宫女们都捉弄了个遍。我是郡主,也没人敢说句不是。我不爱念书,同窗的皇子皇孙们笑我,我便和他们打架,他们打不过我,只会哭,然后便回去告状。可告状有什么用?不管我是好是坏,爹爹从不管我,似从未生过我一般。” 她眼眶又有些发热,吸了吸鼻子继续道:“前年校场办了武术大赛。皇室宗亲内,凡年满十二的男子皆要参加。那年赢下一众少年郎的,却是乔装打扮的我。我捧着皇爷爷亲自颁的牛角御弓去见爹爹,他见了我,非旦没夸我半句,反倒厉声将我骂了一通...那是他头回对我发这样大的火,后来...”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停了好一会儿,男人却没有任何反应,仍坐着没动,眉宇间含了淡淡的愁,不知在想什么。于是轻轻地唤道:“子珩?” 男人回过神来,抬眼看着她,忽地勾起唇笑了。 桑乐最爱看他笑,可这人平素却始终一副清冷模样,如今却笑了起来,她有些不解,问道:“怎么?” 莫不是她这番话十分可笑? 笑容只在男人脸上持续了短暂的一瞬间就隐去,宋子珩眼神有些闪烁,话里却似多了几分温度,轻轻摇头,说:“没什么。只是...郡主这副模样看起来,倒与四门街上说亲的媒人有几分相似。” 桑乐下意识地去摸脸,没摸出来什么,转身取了铜镜来照。原本小巧的下巴上,正沾着颗细细的黑芝麻,看起来确有些像媒婆痣。 她一张脸臊得通红,赶紧揭了去,随后羞恼地看了男人一眼:“我方才一直这副模样与你说那些话的?” 男人轻飘飘转过视线,眼观鼻鼻观心。 桑乐盯着他看了会儿,又想象了番自己说那些话时的媒婆样,崩不住笑了出来。 她眸中还含着薄薄一层水汽,这下又哭又笑,却分毫不显得荒唐,反倒衬得人更灵动了几分。 宋子珩看着她脸上又浮现的笑,忍不住也跟着弯了弯嘴角。 桑乐只以为他又在笑自己,羞愤欲死,半掩住脸站起来说:“我、我今日真是荒唐,竟将这些话拿出来说,我...我去洗脸了,你自便。” 她人刚走,宋子珩就敛了笑,两道眉毛又轻轻拧起,心中忍不住想:若是自己没有向皇帝求亲,届时郡主兴许会嫁到罗沽,对她来说,那样会不会是个更好的结局。
第16章 春猎回去后,宋子珩又忙了起来,有一段日子两人都未见着面,只偶尔回一封信,纸上也是短短几行。 桑乐心中不满,却不敢有怨言。 不只他一个人,整个大周都忙个不停。 春耕已入尾声,各方官员皆要向朝廷汇报成绩。皇帝从猎场回宫后,便一直称病不理朝政,若干事宜全转交太子处理,自月初起,东宫每日皆是人来人往。即便住在后院,也被烦得不行。 正好崇文院复课,就拿了书本过来。 四月底的天气已十分暖,日光从窗棂透进来,将课上的学子也晒得昏昏欲睡。 桑乐倒没春眠,轻轻咬着笔杆神游。 自上次过了一个月,爹爹就再未与她说过话,虽说他公务缠身,可同在饭桌上时对她也视若无睹。 她平日里努力将一切看淡,可有时想得深了,也会忍不住猜疑,爹爹为何会如此对自己。 曾隐隐听宫中嬷嬷说起过,娘亲是生她时难产而死,可这能是爹爹对她这般厌烦的原因? 若真如此,那也太... “桑乐!” 正苦恼着,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猛地中断了思绪,讲台上,肃容的先生直盯着她:“你起来说一说,这段话是什么意思。” “啊...?”桑乐吓了一跳,手中毛笔险些落到地上,忙不迭捉回来,站起身茫然道:“什、什么?” “噗哧...”周围传来几声低笑,“我早跟你说了,她睁着眼也能打盹...” 授课的是个年轻的学士,出了名的铁面先生,无论堂上学子身份如何尊贵也一视同仁,学生们都挺怵他。 桑乐自知走神被发现,乖乖低着头准备挨训。 先生看她一副回神模样,问:“你方才在作甚?” “我...” 坐在临桌的闻蔷替她答了:“回先生,姐姐刚才在作画。” “作画?什么画?” 桑乐斜眼瞪着她,低声道:“要你多嘴!” 闻蔷却挑着眉笑了,随后突然伸手将她案上摆的册子拿起来向先生展开:“先生您看,这是姐姐方才的潜心之作。” “你!”桑乐猝不及防,想抢回已来不及。 闻蔷继续说:“姐姐向来就爱作图,所著丹青我从来也看不懂,不知先生能不能识得其一二分?” 先生走下台,接过那册子过来翻看。 那原本空白的纸上被墨水晕染了好几处,最深厚处已浸了好几页,一看便是拿着笔许久没动笔尖滴的墨而为。 桑乐心中忐忑,支支吾吾不知该如何解释。 只听先生将册子扔在她面前桌案上,愤然道:“你若不想学,只管回东宫去睡软榻,何苦来这处受罪。” “我没...”桑乐想说什么,先生却已抽身走了,她只好愤愤地看向旁边拱火的人。 闻蔷却歪着脑袋朝她吐舌头。 先生显然被气得不轻,回讲台没说几句便说散课,随后负手而去。 没了先生,课上的世家子弟们便暴露了性子。 有个手长脚长的公子哥过来,一把抓起桑乐的册子,扬声道:“让我们欣赏欣赏桑乐的佳作,不知今日画的是什么?” 旁边有人笑起来,附和道:“世昭你可拿稳了,既是出自郡主之手,必然不是什么俗品。” 那叫世昭的公子将册子拿在手上,十分仔细地瞧了一番,又倒过来再瞧一遍,皱眉道:“这画果然是大家之手,我竟没看出来是什么,不知郡主可否指点迷津?” 周围的公子小姐们纷纷笑起来。 - 宋子珩近日忙得实在脱不开身,近年来朝中改革颇多,礼部的人手愈发不够,他已连着在案桌上睡了两夜。下午才抽出空来回府换了身衣裳,又紧着时间来了崇文院请前辈帮忙。 事办妥后正要走,忽听得不远处传来哄笑声。 有人正喊着桑乐。 宋子珩停了下来,侧耳却听不清在说什么,不自觉地往那处走了几步。 几个恣意的世家公子正围作一团,手中拿着什么东西,高声念着其中内容。 桑乐坐在旁边,却一脸淡然,似未听见般,一只手撑着脸伏在案上不知在想什么。 世昭见她毫无反应,努了努嘴,又往前翻了几页,念道:“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 旁边一位小姐边听着边笑道:“真看不出,桑乐竟也推崇中庸之道。” 世昭回她:“就是郡主这字还得再练练,若非我早已将这内容熟记于心,只怕半天也看不出你写的是什么。” 桑乐淡淡地瞥了人群一眼,干脆换了个方向,撑着脑袋继续发呆。 那公子见她这副不在意的模样,又低声轻语了什么,随后围着的几个发出一阵哄笑。 隔着竹帘,宋子珩只能看见她一头乌黑的秀发,上面还别着上回他送的金钗上摘下来的流苏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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