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没说话,只是跪了下来。 “圣上训斥,民女不敢辩驳,但女子虽是妇道人家,地位不如男子,也是圣上的子民。请圣上宽宏大量,容民女阐述道理。 民女的话,不是祸国殃民的疯话,反而是为黎民为社稷着想。” “你说就是!朕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官家果然入彀。 凌霜伏在垫子上,仍是跪伏求情的姿势,双手也放在额前,闻见垫子上的熏香味。 “回禀圣上。 圣上所担心民女妖言惑众,女子地位高了,就不嫁人了,影响百姓繁衍,这是圣上的仁心。 但民女不才,也曾读史,当年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与越国百姓休养生息时。 颁下法令,但凡百姓家,生女赏猪一头,生男赏狗一头,是把女子看得比男子更重的。 女子生孩子,要怀胎十月,男子再多,也要由女子的数量来决定人口。 圣上请想,越王勾践何等英才,他能看出繁衍人口重要的是女子,而不是男子,只有女子过得好了,百姓才能繁衍生息。 圣上有尧舜之德,民女不敢指点圣上,只敢以越王的典故为比喻,请圣上深思。这是其一。” “其二,圣上说江南民风乱,女子地位高,民女幼年曾居江南,深知不然。如今世上男尊女卑,生男子,继香火,传家世。生女子,嫁他人。 百姓也不傻,都知道养儿子赚,养女儿亏,所以民间溺女风气盛行。 民女幼年在江南,江南也一样溺女,最严重的地方十存二三。 如今厅中也有江南官员,圣上问一问,就知道民女所言非虚。” 凌霜伏在垫子上,背脊微微颤抖,道:“民间溺女,花样百出,溺死,碾死,抛进山林,埋在门槛路口,只怕女儿再来投胎。 虎毒尚且不食子,百姓如此恨自己亲生骨肉,都是因为世上女子地位太低的原因。 百姓生下女儿,嫁去别人家,如同帮别人家养的,谁会让女儿活下来? 就算活下来,愿意养女儿的家也会被拖累,被溺女的家庭淘汰,所以溺女之风,愈演愈烈。 但在扬州镇江等地,女子能从事纺织业,能经商,能抛头露面,顶门立户,传承家业和姓氏,所以女儿才有机会活下来。 否则人人都只想传承自家的香火,而把女子弃如敝屣,圣上既然想要繁衍人口,让国家强盛,更该提高女子的地位,否则女子生下来就被杀掉,谁来嫁人?谁来繁衍人口? 圣上说江南女子地位高,是风气乱,民女却觉得,只有女子地位高的风气,才能让女子活下来,请圣上深思。” 官家做了三十年圣明天子,自然知道民间溺女的弊病,她这番话乍一听惊世骇俗,实则条条是道,官家竟也一时忘了发怒,没有反应。 凌霜见官家没有打断,这才说出第三段话来。 “其三,圣上说要社稷稳固,天下太平。 其实天下女子越少,男子越多,贫者不得其妻,游荡闲散,集结成乱。 民女不才,也读过些书,也知道,但凡每朝每代,无家的单身男子越多,朝代就越乱。 如今法令纵容底层的百姓,溺女弃女,卖妻鬻妻,虐待妻子,男子杀妻罪减一等,女子杀夫罪加一等,女子受苦受难,全不过问。 看似安抚了男子,实则是饮鸩止渴,我国中女子越来越少,单身男子越来越多,就算逼着所有女子都嫁了人,还是不够,游散男子集结作乱,为匪为盗,掠夺民间,迟早酿成大祸,这是取乱之道。” 凌霜抬起头来,仍然垂着眼,但却语句清晰地道:“圣上是尧舜之主,民女是大周百姓,哪有不盼望社稷安稳天下太平的。 民女今日斗胆,进了一篇谏言,不敢言政,只求圣上明察,以越王勾践为鉴,奖赏生女之家,提高女子地位,开女学,立女户,让女子有机会施展才华,和男子一样顶门立户。 这样方可解除天下的隐患,只要四海升平,社稷安稳,我虽死无憾。” 一番话说下来,别说官家,满厅的官员都听愣了。 原本只当是官家训诫个无法无天的疯小姐,没想到竟然被她认真劝谏了一番,说得还条条是道,让人一时竟想不到如何反驳。 官家也失了态,有点瞠目结舌,还好旁边内侍鲍高见机,怒斥道:“大胆,谁跟你‘你呀我呀’的,在官家面前还敢称我,哪来的乡野村妇,还不告罪……” 凌霜对这一套也是熟的。于是又低下头去磕头,做心悦诚服状。 “民女不过是乡野村妇,不懂规矩,这些话也不过是我一点浅陋见解罢了,圣上英明睿智,自然早就想到了,民女班门弄斧,让圣上贻笑大方了。请圣上大人大量,恕民女无礼吧。” 官家这才好借坡下驴,咳了一声,皱眉道:“果然是秦家的人,疯也疯得别致些。一个妇道人家,真当自己是女中诸葛了? 算你还知道进退,下去吧,以后这些疯话少说,别连累秦翊也跟着你丢脸。” “谢圣上开恩,民女告退。”凌霜道。 她自然知道,皇家的体面重要,驳得倒就驳,驳不倒就是“你这些疯话”。 但她从来也没想过驳倒官家,她那番谏言,已经是极猥琐,几乎是站在世间男子的立场上说话了,把女子都快说成了繁衍的工具,这才有机会能说完。 但就算这样,也不知道官家听进去多少。 又愿意做多少,饮鸩止渴虽然危险,但谁不是只管眼前安稳,哪管身后洪水滔天。 但哪怕只要听进去一点,也不枉了她今日回去被娴月和蔡婳痛骂了。 这样的话,她作为女子不说,难道指望满朝的大人们说吗? 秦派为秦派说话,江南派为江南说话,男子自然只为男子说话,说是大人们对自家女儿也爱若珍宝,但那终究是对宠物一般,谁又愿意为她的终身和地位谋一谋呢。
第160章 火焰 凌霜下了花厅,看自家娘亲等在厅外的焦急眼神,把爹的手都掐青了,只怕挨完娴月和蔡婳的,还要被娘骂一顿呢。 凌霜仗着这时候圣上没走,她们都不敢逮自己,出了花厅,一溜烟跑到后院去了。 准备找点东西吃了,免得晚上宴席,圣上回宫了,剩下娄家自己人,她们三娘教子,围着自己教训。 她向来躲得好,正在蔷薇架后看丫鬟们来往,后面绕出一个人来,秦翊笑道:“娄小姐好口才,隆中对也不过如此。” 史上善于进谏的女子也有,只是都是后妃,她是秦翊的未婚妻子,圣上不好说,只好骂她自以为是女中诸葛。 但圣上骂她,秦翊偏用诸葛亮来比她,当年诸葛先生南庐高卧,隆中对三分天下,何等心胸,秦翊这马屁倒是拍得不错。 但凌霜可不买账。 “好啊,刚才在厅上,不帮我说话,这时候来了……”她立马揍秦翊,扑上去打他两拳。 秦翊只是笑着闪避。 “你是诸葛,官家可做不了刘皇叔,他向来是越扶越醉的,本来是骂几句的事,我上去劝,只怕你要翻白。”他笑着告诉凌霜:“你没看贺云章上去都挨骂了。” “他那是关心则乱,不敢不劝,怕娴月知道了,骂他呢。”凌霜道。 两人正说话,只听见外面炮响,又是一阵鼓乐鞭炮声,半边天都被焰火映得通红。 秦翊几乎是在宫闱中长大的人,不用看就知道,道:“这是官家回宫了。” “真的?我看看。”凌霜立刻来了兴趣。 她知道这时候最要夹紧尾巴做人,才不跑去前面看,手搭凉棚量了量旁边的亭子高,又看了看秦翊,来了主意。 “你把我举上去,我看看。”她催促秦翊道:“我看看真走了没。” 秦翊伸出手来,揽住她的腰,像是真要听她的,谁知道凌霜还没让他蹲下去呢,他倒是先一纵身,踩着栏杆,带着凌霜就上了亭子。 凌霜还是第一次见他这飞檐走壁的功夫,人都站在亭子上了,才反应过来。 “厉害了。”她立刻夸他,眼睛都发亮:“听说当年先安远侯爷打安南城,安南王弃城而逃,他直接飞身上了御辇,把安南王擒了下来,我还看过凌烟寺的壁画呢,安南的御辇再低,也有丈高了,我还以为是吹牛呢。原来你们家的人真跟猴似的呀?” 秦翊被她气笑了,在她头上敲了一下。凌霜立刻回他一顿老拳,打完了还道:“别吵我,让我仔细看看,官家是不是真走了,不会杀我个回马枪吧。” 夕阳返照,还是有点晃眼睛,凌霜双手护在眼睛边上,认真看着官家的仪仗出了正门,然后才是御辇,内侍宫娥,百官随行,伴辇的一骑显然是贺云章,远远就看见新郎官身上红色吉服,一副要送到宫门口的架势。 “看看,怪不得娴月说他呢。”凌霜又背地里说姐夫坏话:“这么喜欢伴驾,干脆送回宫去好了,洞房花烛夜也别回来了,哼。” 她与其说是在对着贺云章的背影挥拳,不如说是在对着贺云章伴驾的那位耀武扬威,秦翊早看出来,只是不说话,笑眯眯看着她。 “我想起一句话来。”秦翊笑着逗她:“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要是凌霜反应再敏锐点,一定听出来了。她笑秦翊是猴子上树,秦翊也笑她是猴子。 猴子的妻子,自然也是猴子。 可惜凌霜只当他是笑自己见官家走了就精神了,还得意洋洋道:“你懂什么,这叫大女子能屈能伸。 你看,官家又怎么样,还不是被我混过去了,天子之威又如何? 我娄凌霜,这辈子就要这样活下去,不管他们怎么告状,都告不倒我。 就是真论起理来,也是我的道理才是铁打的道理!” 她昂着头,向着夕阳,最后一点夕阳余晖照在她身上,她连发丝都发着光。 “就让他们去歪曲我,攻击我,说我是疯子傻子好了!但我活在这里,就是一座塔,一道碑。 能看见的人自会看见,天下女子知道还有我这么个人,知道人生还能这样活,在走到死路时,也能生出一丝勇气。就是我这辈子要修的道了!” 秦翊只是赞赏地看着她,像是看着世上绝无仅有的珍宝。 凌霜站在亭子顶上,初夏的晚风吹过来,远处灯火汇成长龙,贺府的人川流不息,这亭子其实不高,但她却感觉京城的万家灯火,都在她的脚下似的。 最凶险的关卡也渡过了,娴月已经获得了幸福,蔡婳也笃定了她的未来,卿云自是不用说,她从来没感觉这样强大过,像是握紧了拳,浑身拥有无尽的力量,而一切未来,都如同画卷般在她面前缓缓展开。 而她身边,还站着一个能听懂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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