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道的菜肴端上来,酒温热了,在凉凉的春夜里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宁咏一直观察着宋景行,希望他出丑。 工匠出身的宋景行,想来是无人教导礼仪的罢。又见了这平日里吃不上的菜肴,难免会狼吞虎咽,大失脸面。 赵修远忽地开口:“宁贤兄,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宁咏笑了笑:“菜肴甚是美味。” “那为何不动筷,还一直看着我家妹夫?可是我家妹夫生得器宇轩昂,叫宁贤兄挪不开眼?” 赵修远端着酒杯,开着玩笑。 宁咏却看出了一丝警告。 他又有些不痛快了。赵修远以前是很听他的话的,可如今为了替他妹夫撑腰,竟然对他不客气了! 他胡乱夹了一块鸡肉:“我原是怕宋妹夫拘束,不敢夹菜,却是我多虑了。” 赵修远道:“宁贤兄的确多虑了,我家妹夫怎么也算半个东道主,在岳丈家中怎地会拘束呢?还理应照料宁贤兄一二才对。” 话音才落,宋景行便配合地用公筷给宁咏夹了一筷子的菜:“宁贤兄请用。” 石三郎哈哈的笑:“兄长说得有理。” 嘴上如此说,心中却想,赵修远以前不是这副模样的。他一向与他们这群人交好,素来喜欢贬低他的亲妹妹赵四。可现在竟然维护起赵四的夫婿来。怪哉怪哉。 郑考先给宋景行斟酒:“酒桌上哪分什么东道主,来来来,宋妹夫,吃酒!休要理会他们!” 尽管看宋景行不爽,可他看宁咏更不爽! 不就是攀上了苏家吗,不就是仗着苏家谋了个小吏的职位吗?他妹妹如今在家中,想起此事就哭一场呢。只是那日被荣华郡主吓坏了,也就是偷偷的躲起来哭。想起这件事郑考先就气不顺。他暗暗下了决心,若是将来表妹受宠,他第一个便让表妹革宁咏的职! 宁咏一时有些狼狈。 他自是知晓郑考先为何针对他。可倘若他不与苏楚定亲,也轮不到他家三妹妹啊。 还是石三郎体贴:“如今我们当中,最有出息的是宁贤兄。我相信以宁贤兄的才华,不日便能平步青云。” 这话说到宁咏心坎里去了。 石三郎继续道:“我素来是淡薄名利的,大伙都省得。可四妹夫,当初你与四妹妹定亲时,可是有官职的。这以后,可不能真的让四妹妹跟着你四处颠簸,给你打下手,递锤子吧。四妹妹好歹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怕是受不了。” 一段话同时贬低了宋景行和赵锦衣。 赵修远眉头轻蹙,他竟是不省得,石三郎原来是一条隐藏颇深,还会咬人的蛇。 宋景行看着石三郎,攥着酒杯的手微微用力。石三郎贬低他可以,可贬低锦衣,那就休怪他不客气了。 他唇角缀了一丝淡漠:“四姑娘是我见过性子最为坚韧、也最纯良的女子。她因我搭救之情而答应我的提亲,此为知恩图报;又在我被罢官之时不离不弃,此为有情有义。在我心中,四姑娘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众人默了一默。宋景行说的,是赵修远口中的小罗刹吗?果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郑考先哈哈的笑:“想不到四姑娘竟是这般好。” 忽而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郑家大郎,三姐夫,在你心中,我赵四竟是这般不堪吗?” 石三郎与郑考先心头一跳,齐齐朝来人看去,只见在离他们一丈之地外,赵锦衣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她的旁边,是脸色有些不好看的赵承德与吴氏。 说着别人的坏话,却被别人从背后抓了个正着,这世上怕是没有比这种情形更尴尬的了罢。 郑考先还无所谓,他是外人,以后不见面也就是了。 可石三郎可是三房的女婿,将来少不得总见面的。 石三郎讪讪笑着,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198章 牛鬼蛇神 还是宋景行打破的沉默,他站起来,眉目之间全是笑意,他走向赵承德等人:“景行请伯父伯母安。伯父伯母可用饭了?” 赵承德方才还有些阴沉的脸在见到宋景行时终于舒展开来:“你这孩子,就是贴心。” 他冷冷的看了石三郎一眼。 自从上回赵锦云在百味居陷害自己的女儿,赵承德如今可是对三房的人厌恶至极。这石三郎他原来是无感的,可方才听到他诋毁女儿女婿的那番话,赵承德即刻将石三郎列为不可交往的人群一类。 石三郎越发的讪讪。 幸得赵承德与吴氏,是来寻赵修远的。赵修远与林家大姑娘定了亲,五月里便要成亲了,今儿林大姑娘的父母也来吃喜酒,想见见赵修远。 赵承德暂时没功夫与石三郎算账,但临走前又狠狠的瞪了石三郎一眼,以示警告。 赵承德夫妇二人拉着赵修远走了,却留赵锦衣与宋景行下来。 自从百味居定亲宴后,宁咏是有一段时日没见赵锦衣了。此番见她,忽地觉得有一番别样的滋味。 赵四姑娘原来单薄的身段好似忽地舒展开来,个子长高了一些。她今日梳着高高的飞天髻,穿着浅绿的窄袖春衫,露出洁白修长的脖子,下系同色的裙子,腰间盈盈不足一握。她略施粉黛,眉眼间……宁咏正要继续打量,忽地被一个人挡住了视线。 是宋景行。 宋景行眉眼含笑,低声问赵锦衣:“可用过饭了?” 赵锦衣便睨着他:“我在自家吃席面,还能饿着不成?倒是你,与这些牛鬼蛇神坐在一道吃席,可是难以下咽?” 她的声量不算高,但在场的人都沉默着,支着耳朵听着,当下听得一清二楚。 郑考先当下就怒了,嚯的站起来,指着赵锦衣吼道:“赵四!你说谁是牛鬼蛇神?” 他声音大,赵锦衣像是被他的声音唬了一跳,轻轻的拍了拍心口:“嗳,郑大,你这般大声作甚?若是吓坏了客人可如何是好?” 郑考先才不怕她,如今他们郑家可准备是康乐坊最风光的人家。这康乐坊里的亲朋好友,就没有人的官职能大得过他的大妹夫。 石三郎不出声,宁咏想劝,最终还是闭了嘴。其他的人自然是乐得看热闹。 这小姑娘与郎君之间起冲突,又不是头一回。大家都是康乐坊的邻里街坊,平安无事几十年了,有些吵闹还能调剂调剂这平淡如水的日子呢。 郑考先中气十足:“赵四,今儿是你家三姐姐的喜宴,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甚多,你只要与我们说声道歉,这事就过去了。” 宋景行仿佛没瞧见郑考先怒气冲冲的样子,只低头问前面的小姑娘:“你可真的要与这头牛吵架?” 宋景行的声音也不低,郑考先听得清清楚楚。 他差些没气得跳起来:“你这臭工匠,说谁是牛?” 赵锦衣旁若无人,与宋景行道:“我可才没有那么蠢,与牛吵架,岂不是贬低了自己?” 宋景行宠溺地笑了起来:“既如此,我们便不要与他们浪费功夫了,走罢,今晚的夜色甚美,我们四处走走,正好消食。” 说罢,二人便要走,郑考先暴跳如雷的要追上去,却被石三郎与宁咏死死拉住。 宁咏道:“郑贤兄若再与小女子一般见识,倒是有失风度。” 石三郎也道:“与一个臭皮匠一般见识,倒是惹人笑话。” 郑考先气得要死:“方才我还替他说话呢,想不到自己竟惹了一身骚。” 这话说得,宁咏与石三郎扯了扯嘴角,到底没说什么。 这酒再吃下去也没意思,郑考先率先走了,宁咏默默的坐了一会,也告辞了,石三郎独自坐了片刻,才与小厮一道离开。 宁咏心中有些难受。 前些日子还口口声声说要等着自己的姑娘忽地要嫁给他人,他没法儿接受。尤其方才二人旁若无人的说着悄悄话,他更是难受得紧。 假若他选择了赵锦衣,方才哪里轮到宋景行那粗鄙的汉子。差一点,差一点,方才他瞧得清清楚楚,宋景行的手差些就搂在了赵锦衣纤细的腰上。他怎么配!他怎么配!赵锦衣那般娇弱,宋景行那般粗鄙,他懂得怜香惜玉吗? 宁咏默不作声的快步出了赵家,上了马车,脑袋昏昏沉沉的靠在车壁上。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宁咏正欲下车,却瞧见并不是宁家的大门。 是苏家。 他忽地就发作了:“周全,你将我拉到这里作甚?” 周全眼观鼻鼻观心:“二郎君,方才您吃酒的时候,小的接到苏姑娘命令,让小的将您带到这里来,她有急事寻您。”唉,不久前苏姑娘将他的月钱升为五两银,苏姑娘如今可算是他的大半个主子了。 宁咏不语,只默默的又倒在车壁上,疲倦地闭上眼睛,须臾后才道:“下车罢。”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他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从他一开始对苏楚提议的条件动心,他就不再属于他自己。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他会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 苏楚寻宁咏的确有要紧的事。 阿娘这几日有些不舒坦,苏家是有相熟的医工,但长久下去不是办法。她本来就是要秘密地将阿娘养在府中,不叫外人知。她得寻个人来做挡箭牌。 宁咏的娘,是她能想到的最好人选。如今宁家的富贵,可全都来自苏家的恩赐。她笃定宁母没有拒绝的理由。 阿娘自是羡慕苏家的大宅院的,若是她听说苏楚要请她到苏家小住,定然欣喜若狂。 宁咏答应下来,正要走,苏楚忽地从后面揽住他的腰:“今儿去赵家吃喜酒,是不是不大开心了?” 宁咏忽地一惊,不寒而栗。他僵硬道:“楚楚为何如此说?” 苏楚将脸贴在宁咏后背,双手在他胸膛游移:“宁郎是不是怪我,只能替宁郎谋一个小吏的职位?” 他是怪过,但又怎能如实说出来?宁咏道:“楚楚多心了,若是靠我自己,便是花费上几年的功夫,也进不了这御前军器所的。” 苏楚轻声道:“宁郎放心,你且安心做着,待有了机会,我定然能助宁郎更上一层楼的。” 少女的馨香幽幽的传了过来。 宁咏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他与苏楚,早就利益一体,没有再分割的可能。他转身,回应着苏楚的热情。 二人如胶似漆的纠缠着,情不自禁。当晚,宁咏留宿苏家,与苏楚共赴巫山云雨。 夜色撩人,宋景行护着赵锦衣,不紧不慢地走在赵家花园里。 后面梅染与鸦青,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宋景行道:“你是姑娘家,自当由我为你遮风挡雨。以后那些牛鬼蛇神,自有我来应付。” 赵锦衣睨他一眼:“可我更愿意,与你共同面对风风雨雨。” 可他不舍得。宋景行正要继续劝说,忽地听得脚步声匆匆,胡管事喘着粗气:“四姑娘,老太爷清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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