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衣对上了阿爹的眼神,赶紧领着梅染与鸦青走了出来。才出了门,吴氏身旁伺候的丫鬟无衣却快步追了上来:“四姑娘请留步。” 赵锦衣驻足,回眸看着无衣。 无衣相貌生得寡淡,又不爱笑,打扮也不上心,却是阿娘身边最信任的丫鬟。 无衣往旁边的绣房作了个手势。 绣房是阿娘用的,阿娘又着无衣来留她,这是有要紧的话与她说。 赵锦衣进了绣房。 绣房不大,打扫得干干净净,各式绣线摆放得整整齐齐。绣架上是阿娘正绣着的百福图,已经绣了大半,向来是预备在年底给祖母贺寿用的。 赵锦衣刚在绣架前坐下,吴氏便进来了。 照料了丈夫一晚,吴氏的脸庞丝毫不见疲倦,不过眉心却攒着一丝忧愁。这在自己阿娘的脸上,可是很难见的。 赵锦衣也不提,只亲热地揽住吴氏的手臂:“阿娘,许久不见舅舅,舅舅他可好?” 吴氏睨她一眼,兀自坐下来,叹了一口气:“舅舅很好,他新收的义子也不错。” 义子?赵锦衣将吴氏的手臂揽得更紧了:“舅舅这一番游历,收获还颇丰。不过,既然舅舅很好,舅舅的义子也好,阿娘这里……”她调皮地在吴氏的眉心上一点,“再皱得厉害一些,可就有皱纹了。” 吴氏终于笑了:“你这猴儿!” 说完却是道:“你舅舅的义子,虽然才弱冠之年,却已是极有经验的医士。你舅舅此番游历,不慎在岭南染上恶疾,正是你这位义表兄精心照料,日夜熬煮药方,舅舅这才捡回了一命。” 那这是好事啊。 赵锦衣越听越糊涂了。舅舅染上恶疾,命中有贵人,顺利度过难关,这不是喜事一桩吗?阿娘又为何如此忧愁? 吴氏又睨了她一眼:“这回舅舅回京都,自然也带上了那位义子。” 饶是赵锦衣再聪慧,也猜不透自家阿娘到底要说什么了。舅舅知恩图报,将义表兄带回京城,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吴氏看着赵锦衣。 十四岁的少女因为早慧,早早的就褪去了稚气。光洁似鹅蛋般的脸儿上,眉似远黛,一双眸子清亮,正好奇地看着她。 衣儿的容貌不像她,却像极了赵家的姑奶奶,那位才情横溢,却十分命运多舛的赵承娇。 赵承娇自幼便聪慧,更得赵庆的宠爱。也正是如此,赵庆对小锦衣才这般的宠爱罢。大约也实在是因为,他将对女儿的愧疚全都化作了宠溺。 但再宠爱的孙女、女儿,也要将她嫁到别人的家中去,为夫家人洗手做羹汤。命好些的,得公婆尊重、夫君宠爱,儿女孝敬,快快活活的过完一生;若是命不好……吴氏想起自幼与她交好的手帕交,因为家中无尽的恶心事而变得极为憔悴,原来未嫁时脸颊两边略带些婴儿肥,如今早就瘦削不堪。 或许她舅舅说得也有道理,这衣儿嫁给她的义表兄,也不失是一桩极好的婚事。她昨日也观察了那孩子,相貌端正,行事规规矩矩,对医典、药材是分外的痴狂。这样的人,是不会沉溺于美色的。 吴氏终于开了口:“舅舅想让阿娘问一问衣儿,可是愿意与你义表兄相看?若是愿意,今儿响午,他便带着你义表兄过来。” 赵锦衣猛然起身,一双眸子起了雾,有些伤心地看着她的阿娘。 她以为她的阿娘是天下最好的阿娘,从她出生,阿娘并没有像其他的太太那般,将她丢给乳母,只管讨好阿爹。阿娘亲手带大她,亲手给她缝制衣衫,亲手教她各种人生的道理…… 可如今,阿娘为了一个救了舅舅的义表兄,要将她许给那个素不相识的医士! 她是要嫁给宁咏的!与他夫唱妻随、相敬如宾一辈子!她可不想嫁给那义表兄,日日夜夜浑身沾染的,都是药材的味儿! 她的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口不择言:“大伯母与婶婶,为了姐姐们的婚事殚精竭虑,可阿娘,却随随便便的要将我嫁给一个蛮夷之地来的医士。我对阿娘,很失望。” 赵锦衣猛地从绣房冲出来。 梅染与鸦青正守在门外,忽地见赵锦衣急急冲出来,越过她们,径直往垂花门冲去。 四姑娘向来稳重,从来不曾有过这般失态的行为。 二婢急急的追了上去。 赵锦衣的话,分外的刺痛吴氏的心。 她呆呆的坐在绣架旁,望着自己精心刺绣的百福图,忽地垂下泪来。 无衣默默地走近她,默默地递过一方帕子。 吴氏无力地抬眼,看了无衣一眼,笑道:“我是不是,太过着急了。这事,是应该从长计议的。” 无衣想了想,笨拙地开口:“四姑娘会体谅您的。” 她虽然话极少,但跟在吴氏身边却学到了甚多。 赵家虽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但好几代下来,只剩下一个花架子了。 康乐坊的人家都挤破了头,想将自家女儿嫁进有前途的人家中。可鲁国朝政混乱,早就入不敷出,发给官吏们的俸禄,早就一再克扣,发到官吏手上的,所剩无几。幸好几位太太的嫁妆丰厚,每日精心盘算着各房的嚼用,这才体面的撑了下来。 二房为什么不多生孩子,二老爷也不纳妾,除了二太太的身体原因,更重要的是二老爷心中清楚,他若是纳妾多生庶子庶女,将来的吃穿用度,都是二太太的嫁妆。二老爷比起大老爷与三老爷,可要清醒得多,脸皮也薄得多。 人生苦短,他为何不住得宽敞些,吃得快活些!何必像二房大房那般,镇日里紧巴巴的过着日子。 吴氏用帕子按着眼角,强颜欢笑道:“响午舅老爷过来,你吩咐灶房一声,早些备好舅老爷爱吃的茶点。” 二太太一向冷静自持,决不会因为一丁点事情而失了方寸。 赵锦衣一失往日的冷静,气冲冲的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 梅染跟了她那么久,还是头一回瞧见四姑娘方寸大乱的模样。她随着赵锦衣进了院子,却吩咐鸦青:“将门看严实了,别让其他人进来。” 鸦青十分听话的将院门一关,站得笔直。 春日阳光明媚,透过新糊的绿窗纱照进来,像是在地上铺满金色的毯子。 赵锦衣拿起一本书,想要扔,想了想终究是没扔。她瞧见摆在多宝格上的瓷瓶,想要摔,想了想终究还是作罢。这些东西可都是她精心摆放的,若是少了或者坏了,姐姐妹妹们少不得多加猜测。她虽然气阿娘,却不愿将阿娘欲棒打鸳鸯的事儿说出去。 最后还是在软乎乎的抱枕上狠狠的打了几下绣花拳:“阿娘可真是坏透了!” 这狠狠的打了几下,她忽地起了意:“我要见宁家二郎。”
第13章 宋家 宋景行虽然是新晋的官吏,却并没有挤进小官吏云集的康乐坊里去住。虽然挤进去也是可以的,但宋景行没有兴趣。 宋家是住在地广人稀的康复坊,离康乐坊有些远。 苏尚书便也是出身康复坊。 宋家的院子,也挺大。 不过比起赵家设计得十分精致的花园子,宋家的园子里的草被除得精光,地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木材与石料。虽然放得并不凌乱,但也没有什么美感。 若是赵锦衣看到这一幕,估计要抓狂。 不过,宋家的园子,与她赵锦衣有甚关系? 宋景行舒舒坦坦、沉沉的睡了一觉。 他虽然觉得在其位谋其职,但更觉得,劳逸结合更重要。 自从康惠坊的民房坍塌,他就好几日没睡过囫囵觉了。虽然他年轻力壮,还可以继续熬下去,但……不值当。 睡了长长的一觉,宋景行醒来时,春光已经争先恐后的挤进了他宽大的房间,在上头铺了薄薄的一层金色地毯。 他掀开轻薄的被衾,长腿落地,趿着鞋站定,缓缓地舒展着修长的身躯。长年劳作的手臂,看起来十分的有力量。 这是一副年轻有力的躯体。健壮的身躯,修长的四肢泛着古铜色。 舒展完毕,他走到落地窗前,将落地窗拉开。 落地窗外,展现的却是一片鲜花怒放的景象。 以及不远处正挎着篮子,款款走过来的阿娘。 篮子里装满了刚摘的时蔬。时蔬下面,定然还窝着好几只热乎乎的鸡蛋。 宋景行的阿娘名唤桃六娘,身材丰腴,面色红润,最大的爱好便是折腾各种各样的美食,再投喂自己的夫君与大儿子、两个小女儿。 对于自己的家人被自己养得身强力壮,桃六娘十分的有成就感。 宋景行唤道:“阿娘。” 桃六娘顿时展开比春光还要灿烂的笑容:“大郎醒了!今儿阿娘炖了鸡汤,大郎赶紧去吃。” 宋景行含笑答应下来,又将落地长窗关好。 洗漱一番后,他今儿没再穿短褐,而是穿上了绿色的官服。 春光明媚,系好腰带的年轻男人虽然脸色被晒得有些黑,但却遮掩不住剑眉星目,挺鼻薄唇,身材极好,猛地看去,倒也是十分的气宇轩昂。 先到了灶房忙活的桃六娘见了自家大郎,眼儿一亮:“我儿好生俊朗!” 宋景行恭恭敬敬道:“都怪阿娘生得好。” 桃六娘笑了起来。才笑了半响,却是罕见地让一丝愁眉爬上了额头。她的大郎好是好,可这婚事,却是让人头疼。如今大郎都二十有二了,可婚事却还没有着落。 旁边的周家、于家,与宋景行同年的周家大郎、于家大郎,孩子都满地跑了! 虽然周家的三姑娘周三美,也恰是花信期,但兔子哪能吃窝边草?再说了,那周三美脸上还有一颗极难看的黑色大痣……哎哎,她也不是以貌取人啦。美貌能当饭吃?但她私底下却是听说,那周三美好吃懒做至极,性子又刻薄,为了嫁妆的事儿狠狠的在周家大闹了一场。这样的女子,便是白送给她做儿媳,她也不要。 却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桃六娘才笑眯眯的看着宋景行吃完一碗汤面,就听得院门被叩响了:“桃六婶,桃六婶,你可在家?”声音尖尖的,似是刻意捏着嗓子在说话。 桃六娘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这把子矫揉造作的声音,不是周三美又是谁的?这春日清朗的,周三美又过来给她添堵了。原来这周三美也瞧不上自家大郎的,毕竟大郎是凭手艺吃饭的工匠,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自然是不能挣来大富大贵的生活的。可一个多月前大郎忽地做了官府的人,穿起了绿袍子,这周三美一下子就巴上来对她问寒嘘暖的,时不时就要将周家的好东西拿过来孝敬她。哎,她可是一点儿都不想要啊。 桃六娘不情不愿的给儿子一个“得小心些”的眼神,才不紧不慢地起身。 幸好大郎有先知,给自家弄了一个后门,不然大郎今儿穿得这般俊朗,那周三美瞧见了,那口水还不涎得三尺长?怕是自个抬了嫁妆,就要挤进宋家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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