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她报备般唤了一声。 “去吧。”豫怀稷温柔地应她,“不急,小心看路。” 对这哄人的花头没多大兴味,他留在原地等宋瑙。趁这当儿,太妃靠近儿子,悄声笑问:“哪里骗来的小囡?” “母亲何出此言?”豫怀稷负手反问,一身正人君子的气概。 太妃瞥他一眼:“以人家的品貌,不会缺人求娶,一般及笄前便该拣选起来了。”她呵呵一笑,“可为何没成,由你捡了漏,敢说没你从中作梗的功劳?” 可谓知子莫若母,即使她说的没全中,也中了八九成。 豫怀稷想起他故意落在宋府的剑穗,以及谣言发酵后,宋瑙由此搅黄的不少桃花。 “我是施了些小伎俩,但归根究底是她自个儿撞上来的。”他轻笑,“临到嘴边的一块肉,您儿子又不傻。” 母子俩心照不宣地对视一下,等宋瑙写完缎带,豫怀稷替她挂到最高处。 寺院的斋饭已准备齐全,他们在院中落座,豫怀稷对满桌子的清汤寡水提不起胃口,不过太妃也没打算要招呼他,只顾着给宋瑙夹菜。 他在亲娘的冷落中,倒生出几分追忆来:“母亲的口味倒挺专一,从来只喜欢文气的。”他以茶代酒,自饮自酌地浑说着,“可惜肚子不争气,生出我们兄妹仨都太能闹了,所以三个加起来也不抵皇上一个招娘疼的。” 太妃才要去扯他耳朵,宋瑙手在桌子下拉了拉他,鼓着脸:“不好乱讲的。” 她说话总是软软的,听起来毫无威慑力,但豫怀稷还真闭上嘴了,反手捏一捏她手心。 见有人治他,太妃一口气算撒出去了,收手笑道:“他们三兄妹,昭兮鬼精,怀苏口舌伶俐。这个更不必说了,宫中军营皆是一霸。只有皇上呀……” 她轻微叹息:“不会讨糖吃的孩子总惹人怜些。” 豫怀稷没作声,他平静许久,忽然向她问起:“母亲,小八的生母,姝贵妃是什么样的人?” 他望向高榕树上随风飘摇的红缎带:“父皇把她打入冷宫的那一年,我还没多大,只记得她很美,但宫里年年添新人,从上及下美得千篇一律,年份长了,我也记不清了。” 太妃听得一愣,她来到浮屠寺以后,逐步与过去的宫闱冷暖割离开来,长久没再梦见谁了,可一个从前的名字,几句宫墙之内的事,却轻易地勾出无数记忆。 “她的姿容,是不可方物的,足以专宠。”太妃失神片刻,将眼光放远,“不然,先帝怎会提前结束南巡,不顾她已经定亲,硬是将人带回宫中。” 豫怀稷皱眉:“她定过亲?” “若先帝晚几日到,她怕已大婚礼毕了。” 说起那个曾经占尽荣宠的女子,太妃没有嫉恨,眼色怅然:“她也是可怜人,冷宫的日子难熬,她一人不算,还带着八公主。后来的事你也清楚,小八与你父皇相继离世,我来山寺修行前找过皇上,希望姝贵妃余生可以过得宽舒一些,皇上善心应下了,但她……” 太妃轻微哽咽:“她身子在冷宫熬坏了,没撑多久,第二年也去了。” 母亲说的种种,豫怀稷只知个囫囵大概。 “就这些?”他又试探地问,“没再发生过什么别的?” 太妃沉默片刻,摇头:“她当了十几年废妃,女儿又走在她前头,到死都没出过冷宫,还能有什么事?”她转言,“你向来不关心后宫女人间的争夺缠斗,怎么想起问这个?” “也就小八那事。”豫怀稷说,“我琢磨着,有无可能是与姝贵妃结怨的人干的。” 太妃皱起眉来,她虽已隐居避世,但对小辈的事仍有耳闻。她闭一闭眼:“不会,姝贵妃身家清白,入宫之后深居简出的,从不爱与人争长短。”她右手揉眉心,“况且她已故去多年,什么深仇大恨,非得去掘她女儿的墓?” 豫怀稷顺意而问:“那母亲以为,盗墓的瞄准小八,只是赶巧?” 太妃许久无言,再道:“这也未尝无可能。” 她仿若又一头扎回那座辉煌宫殿,耳边交错着女子撕裂的恸哭与求喊。 “她本无意为妃,可她一生都在赶巧。”太妃低眼,遮去一片淡淡湿意,“她呀,哪儿都好,唯独命不好。” 先帝的姝贵妃命不好,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全天下都知道。 但从太妃口里说来,少了民间戏说时的隔岸观火,自有她的千钧力道。 那日用完饭,分别之前,太妃伸出手抱了一下豫怀稷。 女人在他耳旁轻声说:“莫学你父皇。” 就这几个字,豫怀稷却听懂了:“儿子明白。” 回去的路上,他少有地跟宋瑙讲起他的少年时期。 先帝很疼他母妃,有什么好的总会先紧着他们宫院送,当时皇后中庸,耳根子极软,纵得老大老二两个皇子不学无术,担不起大任。先帝便胡乱挑个由头,慢慢将后宫诸事都交付给他母妃裁度。 “说句大逆不道的,幸亏先皇后一生无功无过,否则废后另立父皇都能做得出。” 他搀住宋瑙走在下坡的山路上:“你肯定想不到,他们每回起争执,无外乎是父皇先低头服软。他们最长一次置气,是定下昭兮出使和亲后,母亲闭门不出,有月余没跟先帝见过面。” 后来发生的,全是在太妃那儿探听来的。 “先帝每日在寝宫外晃荡三个来回,终于有一晚没忍住,他闯了进去,伏在母亲膝头失声大哭。” 宋瑙影影绰绰悟出点什么,忽有酸意冲上鼻尖。而豫怀稷面色平淡,眺向山脚的贩夫走卒:“先帝后宫充裕,妃嫔很多。他爱我母妃,但他也爱年轻光鲜,爱天下桃李粉白。” “他很怕我母妃不理睬他,也怕今年的新人艳俗不出挑,笨拙不解意。” “他永远用七分好裹挟着,让我母妃扼住喉咙咽下那三分痛。” 一些人事混沌,作为太妃长子,豫怀稷比谁洞悉得都要早,也更明锐。先帝一颗心分给过太多人,他掰下一块大的给太妃,予她万人之上,剩余的拆成无数份。 如此荣宠,纵然不衰,却也无一日不残缺。 太妃是一路被疼爱过来的,才会与他说,莫学他父皇。 宋瑙不忍再听,偎在男人手边:“那四公主现今如何了?” “昭兮?”豫怀稷依旧淡淡的,“哦,当时她的送亲仪仗刚一过境,恰逢那头发动兵变,原先的王被轰下台了,她改嫁给新王。” 宋瑙仰头看他,眸中水汽蒸腾。 豫怀稷掐一把她的脸,接着说:“我打完仗拐去看过她,她运气不错,赶上这老二比老大有种,人样也英气雄健,而且一根筋只想着上位当王了,后院空悬,我这妹子嫁过去是头一个。” 他想来不禁发笑:“她如今入乡随俗,喝酒划拳一把抓,耍得比我还溜。” 他派使臣将符节递进去时,已做好多手准备,包括被拒入内,万万没想到昭兮风风火火地出城来接他,如同发达了的大户在招待穷亲戚。 “见她换个地方作威作福,我也放心了。” 没想到事情会往这个方向发展,宋瑙微张着嘴,半天没合拢。 收回神志,她想起个事:“等我们成亲时,四公主会来吗?” “她倒想来。”豫怀稷掀个白眼,“她怀孕了,第三胎,她男人不肯放人。” 关于这个,他并不意外。想他在那儿逗留过七日,新王总能见缝插针地把两个孩子从乳母处扔到他们亲娘身边照料,时刻感召她是个有家有丈夫的,严防她思乡情切,一走了之。 而宋瑙一念及四公主都要生三胎了,她两个哥哥还没成亲,突然捂唇轻笑。 豫怀稷气得牙痒痒,又要去掐她,但宋府已近在眼前,宋瑙偏头躲开。 听他坦诚相告地说了一程,天穹霞光横斜,宋瑙走在粉金色的石板路上,望着脚下,小声说:“我上回去浮屠寺向佛祖求姻缘,抽到一支上上签。可还没焐热呢,一出寺门那看好的亲事就凉了一半。” 作为亲眼在八珍楼内见证它凉掉的某人,很不给面子,“哧”的一声笑出来:“后来呢?” 宋瑙幽怨地瞟一眼他:“我萎靡过一阵,想着佛祖那么大座金身,怎么还糊弄人呢。” 他们说着便走到大门口,宋瑙从与他并肩,到面对面站着:“可现在,我觉得。” 她提起一口气,细声细气地说:“佛祖诚不欺我也。” 红霞的余晖落满大地,旖旎得如同她说完话后,不断左瞄右看,不敢同他直视的脸。 离开寺院的这段路,豫怀稷虽面上不显,但说起过去种种,其实不算安乐。原本这一天会结束在这样未露声色的不安乐里,但宋瑙仅凭只言片语便把它化去了。 他只会记得,今天最后,他的小丫头,说过一句很动人的话。 “使坏是不是?” 豫怀稷无声笑开,低声问:“咬死我在你府门口不能做什么,又撩拨我?” 宋瑙一紧张,张口要否认,而豫怀稷已经抛下定论,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音量,从上至下地,如虫蚁搔过皮肤,一寸一寸爬上她耳畔。 “算了,来日方长,有你哭的时候。” 很快,赐婚的圣旨传到宋府,由总管大太监陆万才公公前来宣读,日子定在腊月初一,倒真应验了早先民间口耳相传了几个月,造谣他们婚期时的那半句:早则年关前后。 入夜后,宋瑙坐在床幔内,腿上盖了一床厚被。她尚无睡意,怔怔地面朝月色泼洒的地方发呆。她还未酿出多少困倦,一道灰影倏忽乱入,投石入水般拨开了清白月光。 宋瑙一吓,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要扯嗓子喊救命,但影子落到床边,带起的风中飘来相熟气息,她猛地双手捂嘴,咽下满口空气。 半敞的床幔旁,月华把豫怀稷的五官淡淡晕开,没有白日里的刚硬,倒衬出少许轻柔。 宋瑙今日里衣穿得松散,她飞快地拢住前襟,艰难道:“王爷这是?” “翻墙进来的。”豫怀稷答得爽利,完全没有偷偷摸摸的自觉,并抄起把凳子,往她床头一坐,笑问她,“圣旨收到了?” 宋瑙老实点头,又听他徐徐问道:“有何想法?” 思绪还未从冗长的神游中彻底拉回来,她脑中空空如也,唇舌迟迟接不到指令,便跳过大脑,自由放飞开去:“圣旨它、它行文流畅,用词规整,笔力深厚。”溢美的词汇转瞬用尽,情急之下,她猛一鼓掌,“它,好!” 掌声落定,场面不可抑制地坠入寂静中去,宋瑙这才恢复神智,她不再说话,缓缓动手把被子拉高,直至盖住鼻梁骨,成功地将自己裹成一只大粽子。 仿佛只要裹得够严实,刚才的傻气就不会侧漏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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