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豫怀稷总还有些疑点:“姝贵妃遭受圈禁后,我母妃会经常探视吗?” “不,只去过一次,在八公主年满十二岁那年。”陆秋华说,“冷宫禁地,住的还是先帝厌弃之人,也就皇太妃敢踏进去。”他细说道,“其实许多宫中老人都记得,并非太妃主动去的,是姝贵妃彻夜哭闹,要求见太妃。” 听他这么一说,豫怀稷越加不理解:“姝贵妃性情冷漠,不屑先帝恩宠,十年的冷宫都熬下来了,还有什么能叫她这么失态的?” 陆秋华思索道:“大约跟先帝爷有关。”他梳理时间线,“先帝去过一趟冷宫,不知做了什么,当天夜里,姝贵妃就有此异动,当差宫人上报给的老太妃。” 而这些,豫怀稷从没听母妃提起过,哪怕他上回去浮屠寺,特意问到小八同姝贵妃,他母妃也绝口未提这一件事。要么只是个年份久远的小事,没有说来的价值,抑或是各中隐秘,连他都说不得。 “还有。”陆秋华双手叠握,虚靠椅背,“九公主要出使狄勒和亲了。” 宋瑙一路上的车马劳累被他一句话炸散殆尽,咻地坐直:“这么突然?” 豫怀稷双眉皱起,有了适才的教训,陆秋华为防他再度攻击自己拖沓,而再来一次,他恐怕会忍不住掀桌动手,便主动交代:“皇上下的旨,腊月廿五动身。” 他提醒道:“没剩几天了,你们明日回程,应该还能赶上见她一面。” 宋瑙有些不解:“爹爹说过,狄勒在北方各部族中一向安顺,与大昭互不相扰,怎么想到要将公主嫁过去?” “跟狄勒无关。”豫怀稷没有太多意外,眼波沉如海面,“是皇上开始动齐氏了,在拿小九试刀。” 只有一处疑问,他略微摇头:“但腊月廿五,这日子定得也太仓促了,晚个旬余就到年关了,小九是娇生惯了的,这一别天高皇帝远,再没重见之日,至少在帝都过完个整年再北上吧。” 这也是太后一党与皇帝争执难下的地方,远嫁和亲已是强逼无奈,还非得去得这样急。 但豫怀谨谋定的事,以和亲为起始,陆续铲除齐家扎根在朝野中的好几员大将,一波操作疾猛如旋风,太后饶是再抵触,也有点拗他不过。 陆秋华上早朝的这些天,可以清晰地摸到一股滚热暗流,所到之处,留下烧灼过的黑烟与焦煳味。他隐约感觉到,会有一场大洗牌,将要捅破大昭的朝局。 “你们准备何时走?” 他没明说什么,但豫怀稷在他讳莫如深的语态中看出,近来朝堂上应当发生过不少事。 豫怀稷道:“明儿个拾掇一下,也该回了。”紧接着,他下达逐客令,“行了,我们要睡下了,你可以滚回房了。” 院中的天空还有层青蒙蒙的光,没有完全暗下,陆秋华冷笑:“睡得这么早,你这出去一趟,身子骨倒大不如前了,虚得很。” 豫怀稷冷眼看他:“我与你不同。” 便是这抬眸一瞥,陆秋华已大为警觉,下意识想起身离开,但显然为时已晚,听见豫怀稷的冷刀子扎过来:“你老大不小的,还没个妻室,自然是睡不安生。”他最后一击,“再下去,我看你活都不用活了,还睡什么觉?” 陆秋华听得脑子嗡嗡的,怒斥回敬:“你以往讲话还有一丁点的尺度在,怎么你成个婚,就把一张老脸撕破了,彻底不要了?” 宋瑙虽然知道陆秋华是武将,但他天生有副文弱书生的皮相,宋瑙经常担心他被豫怀稷呛出些毛病来,总会在他们抬杠之时出声调和。但她这次并不想插手,因为她完全同意陆秋华说的。 这个男人当真是没脸皮的。 果然,豫怀稷理所应当地说:“要脸的谁还讨媳妇,不近女色,寡欲无求,去山寺剃度当和尚算了。” 陆秋华有些痛苦地扶住头,他不想再跟这厮说下去了,站起身拂袖而去。 宋瑙见豫怀稷还有呛声的闲心,想来陆秋华方才提供的消息,应当也没那么糟糕。她稍微宽心些,拿上干净内衣去洗漱。 待她走远,豫怀稷移开垂在椅子扶手上的右臂,红木间赫然现出一只深陷入木的五指印,尾端裂出道拇指粗的木缝,几欲将椅子扶手从中间劈成两段。他方才面向宋瑙的平静淡然如潮水般迅猛退去,袒露出底下大片冷光凌凌的冰碴子。 他独身坐在阴影里,身形良久未动。 香插中的水沉香燃去三分之二,他唤人进来把裂开的木椅撤换掉。 收拾妥当,窗外皑皑雪雾中,响起了女子鞋底踩过雪面的细响。 他理一理衣襟褶皱,屋内陈设不变,宛如一切如常。 往后的半个月雪势极大,他们在路上走走停停,回到帝都时已错过九公主送亲的时日。群臣揣度圣意,纷纷草拟折子,搜罗各种罪名弹劾齐氏诸人,眼见多年筑起的高楼大有将倾颓势,太后受不起接连打击,大病不起。 豫怀稷一回来就换上官服,马不停蹄往宫中去。宋瑙留在府邸,差椿杏备好热水,稍稍洗去一身的风雪与倦意。她换洗完毕,适逢戚岁办好差事归来,与她汇报一二。 外头风雪不减,午后的天浑如将夜,宋瑙执伞出门,先去老街喝了一碗羊肉汤,再沿路闲走,买来只御寒的陶瓷汤婆子,随后才顺路进到一间戏园子。 这是间历史久远的戏馆,名为清观,今年重新翻修,只保留了先帝为他家题字的金漆牌匾。 雪天的客人不多,看台间有一半座位空置,此时台上在唱一出《鲁斋郎》,正演到鲁斋郎倚仗权势,强抢民妻。宋瑙便穿过后排桌椅,无视众多空位,径直坐到一女子座侧。 与她一左一右,同桌赏戏。 宋瑙没有看她,始终直视前方,淡淡唤她:“温姑娘。” 温萸挥退随从,似乎不认识宋瑙一般,没有行礼。 台上伶人唱到“着意栽花花不发,等闲插柳柳成荫。谁识张珪坟院里,倒有风流可喜活观音”时,温萸跟随戏腔的节奏,轻拍双掌,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 眼下的她,不再是徐斐艳俗招摇的侍妾,去除所有伪装,她仅仅是温氏女。 一个斩断后路,没想过再回头的烈女子。 “有人托我带话,说是你那只叫乌凤的马骡,他给找回来了,照料得十分好。” 听宋瑙说完这句话,久违的记忆冲进心口,化作一记无形重锤,砸得温萸肩头剧烈一颤。 她未发一言,而手掌却绞握到一起。 宋瑙眼风瞟过,更笃信了早先的揣测,温萸对顾邑之是有余情的,否则以她决绝的性子,早在第一时间用她掌握的实情把鹤唳山捅出个窟窿眼,撇去徐斐,她头一个便不该放过顾邑之。 但她没有,消停隐忍的那几年,应当是她为顾邑之做出的,最温柔的妥协了。 “我今日前来,为的三件事。”宋瑙不同她绕圈子,单刀直入,“第一,后面我说的所有话必须烂死在这间戏园子,不许透露出半个字;”她顿一顿,“第二,你耳后有个烙印吧,我要知道它的事。” 戏台上贴旦扮相的粉面朱唇,当她怒甩水袖,咿咿呀呀唱起戏文,温萸才稍一偏头,便见宋瑙目光遥遥落向前方,像在认真看戏,可她问得相当直接,等于将已知的牌面丢出来,暴晒在青天白日之下。 似两个已经探知到彼此底细的人,面对面地坐着,无须多一句场面话。 宋瑙既打开天窗说亮话,温萸索性也完全撕去伪装,没尊她一声王妃,同样冷淡地问:“我凭什么听你的?” “我见过顾邑之了。” 接在台间正末的一句戏腔后,宋瑙淡漠接口。 听完她没头没脑的七个字,温萸倏忽皱眉。 宋瑙拈起一颗糖山楂,咬掉顶层乳白的糖粉,徐缓道:“是个忠义之士,可错便是错,勿论什么苦衷与无奈,有些事他难辞其咎。” 温萸转回脸,沉沉望向大红戏台:“你想说什么?” 宋瑙又咬下一口,汹涌的酸意充满齿间,她微眯双眼:“你当然尽可以不应我,如今朝局动荡,内外不安,其中还有你们的一份功劳在,这就不用我多言了。” 似是太酸了,她轻轻放下山楂,拍一拍指间糖粉:“所以,往后我夫君若有差池,顾邑之与你,有一算一,我绝不会轻饶了去。鹤唳山那一桩迟早会翻出来,还你父亲一个公道,而顾邑之作为当年县令免不了要担责,我说得没错吧?” 听出宋瑙在拿顾邑之威胁她,温萸反倒笑起来,她垂下头,喃喃反问:“你当他会一直藏下去吗?”音量很低,仿佛在回想他的书生模样,轻轻喟叹,“他也一定没这么打算过呀。” 她知道,顾邑之总是一板一眼的,管天管地,还管邻里口角纷争。 明明是跑两步就喘,爬个山都能摔的文人墨客,却永远不知累似的,放射出父母官的伟大光辉。 他这样的人,是不怕死的,不怕拿血肉凡胎去挡世间的大刀冷箭。 无须谁去动手,他会去承担他的失职同过错,而这一天,必然不会来得太迟。 “但罪罚也有轻重分别。” 宋瑙知她的意思,摇头提点:“服徭役是一种,流放发配是另一种,大类中还有细分,是给个痛快,还是钝刀子割肉,能玩的花样可多了去,端看温姑娘如何选。” 温萸眉头一紧。 宋瑙瞟她一眼,冷声又道:“何况你追随的,也不是什么人畜无害的大善人,她招揽的除去你这样与朝廷权贵有私仇的,多数是各州府的通缉要犯,对不对?” 温萸不说话,冷汗自发根滑过后脖颈。她听见宋瑙步步紧逼,带些嘲讽的口吻,笑问她:“温姑娘,敢问他们哪个没背负人命债,与徐斐又有什么差,与他们为伍,时日一长,你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台前恰好演到妻儿离散,尖锐的戏腔压过来,却盖不住宋瑙轻悠悠的一句话。 她问:“顾邑之的命比这些人,可要金贵不少吧?” 温萸静默许久,直到台上一幕唱罢,伶人退向幕后,她忽地笑一笑:“传言到底不可信,王妃同我打听来的,简直判若两人。”她认真地打量宋瑙,“计算筹谋起来,竟不似普通的官家女子。” 原先是她想把宋瑙引去鹤唳山,现今倒叫宋瑙抓住这些圈圈绕绕,反将自己一军。 宋瑙听她不知褒贬的评价,并不在意:“我过去的确有些胆怯怕事。”抬手轻抚发间的白玉簪,“可这人呀,一旦心有挂念,终归会遇强则强的。” 说完,她不急于等温萸回复。 戏台渐渐拉开下一折,旦角粉墨登场,一开嗓声音甜润亮堂,宋瑙与台下寥落的几个看客一道,含笑鼓掌。忽然间,温萸举手撩起一侧的乌发,她耳垂根部,有一块黑灰的印记,与叶鄂水的烙痕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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