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宿跟在后面,借着微弱的光,看他日渐空荡荡的衣袍在风里飘摆。 她眼眶发酸,她一直是记着的,曾经的宋国公世子宋晏林,没他穿不了的颜色,没他撑不起的衣裳,能横走洛河,是一副天生地养的美人骨。 而如今,骨气销蚀,再不复当年了。 今年的除夕是皇城近一纪以来最冷的一年,暴雪初停,但屋外仍风寒大作。 雪后的山路湿滑难行,为免太妃来去不便,豫怀稷便没在王府设宴,领上宋瑙去到浮屠寺。陆秋华稍晚也来了,他家老爷子去年告老还乡,带走一众家奴,抛下他回老家种地去了。眼见在帝都没什么亲人,就来老太妃这儿凑个热闹。 宋瑙还特意劝过豫怀稷,这大过年的,要收敛点脾气,别再有事没事挤对陆秋华了。 而豫怀稷前脚答应得爽快,后脚却在酒桌之上,一言不合就把人气出了新高度。 宋瑙步入院中,见陆秋华怒极而走,她适才在外头隐隐听到点什么,认为豫怀稷的言辞是多年如一日地损辣,不免拿出谴责的目光无声批斗他。 豫怀稷不以为意:“我已经很收敛了。” “这叫收敛?”宋瑙一脸不信,“那放开要怎么说?” 他挑眉:“放狗屁。” 宋瑙倒吸口冷气:“你……你这是人话吗?” “放开了谁还讲人话。” 他满口的理直气壮,可以说,宋瑙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无耻段位如此之高的人。 但陆秋华总算也学精一回,以迫害同僚、精神戕害为由,去老太妃那儿狠狠告了一状。最后是太妃出面,赶在开饭前将儿子修理一顿。 冬日的天黑得早,在万物没入夜色之前,浮屠寺还处在节庆的气氛里。 挂春联,放爆竹,再到简单的素斋团圆饭,原本还该守岁的,但太妃年纪大了熬不住,就先回房去休息。陆秋华饭后小坐一会儿,到戌时也抽身离开。 山寺的除夕不比市井热闹持久,很快又回归到山林原始的清静中去。 太妃在房中誊写经书,廊上倏忽传来一串急促的小跑动静,才引得她抬一抬头,又听得外头小鸡啄米似的叩门声,她忙去开门,就见宋瑙斜抱一个画轴,泪眼汪汪地站在门外。 豫怀稷则徐徐跟过来,太妃瞪他:“你又干什么缺德事了?” 宋瑙一听,似触到伤心处,眼泪决堤一样往下掉。 见状,太妃不由分说,抄起玄关的白瓷花瓶朝儿子砸去:“你是越活越倒退了,白天才招惹过秋华,现在又去闹媳妇,我这一天里头收到两回怨诉了,你能不能消停点?” 豫怀稷凌空一抓,接住瓷瓶,无奈地解释:“我真没做什么。” 太妃不听他的,将宋瑙领进屋,细细问她发生何事。 宋瑙揩去腮帮上的泪珠,抽搭着说:“母妃,夫君他、他外头有别的女人了!” 太妃听后一怔,本以为是豫怀稷没分寸,把媳妇欺负得太狠了,却没想过会是这事。她皱一皱眉:“不会吧,可是哪里有误会?” 宋瑙将画轴往前一送,继续哭诉:“这次上山来,我怕山中风大,劝王爷带几件外氅,方才在收拾的时候,我发现包袱里有一幅女子画像!” “没准儿是陆秋华塞进来的。”豫怀稷推得干净,并诋毁道,“啧,你们别看这小子长了张无欲则刚的脸,可能私下爱好收罗发钗首饰、美人出浴图之类,他报复心又强,偷摸诬陷我也不是没可能的。” 太妃接来画轴,直往他的肩胛骨挥过去:“胡言乱语!”她恨恨摇头,“若不是你人高马大,还会点功夫,就凭你这张嘴,都不知道给人往死里打多少回了!” 太妃抽人的动作分外纯熟,因力道偏大,画卷的绳扣松开了,一端滚向地面。在展开一半的卷面上,她看见画中是个布衣女子,十来岁的模样,浑身上下没一件饰品,娟秀的面容上有一些少女独有的拘谨羞怯。 当画轴全部铺开,太妃前一刻的恼火瞬间凝住了,她紧盯女子的眉目一瞧再瞧。 晚来又落起无边大雪,呼啸的山风拍打着门框,在呜咽如诉的风雪里,太妃迟疑不决地问出一个名字:“皎和?”她似是有点迷惑,“你怎么有她的……” 可能时隔太久,太妃不能十分确信了,但她下意识的第一反应已经可以证明一些事。 太妃手抚纸张,放在烛火下反复打量,一时忘记追问画像的来源。 宋瑙双手攥在背后,骨节轻微颤抖。 一周以前,说起皎和的名号时,她还不会有多少知觉。 但今时不一样了,这是随时会引爆的火药,炸开激流之上的虚假平静。 恍惚间,豫怀稷探手过来,以身体作遮掩,与她扣住十指。 待太妃想到去问,豫怀稷用编好的理由搪塞她,坚称不知情,全推到前一拨房客身上。 太妃不见得会相信他,但也没别的法子,只能安抚宋瑙,再叫僧人把画收起来,看有没有人回来寻失物。她送二人下山时,站在金漆佛像的正殿外,笑着与儿子说:“你也总算娶到合意的了,成家以后,日子过得还顺心吗?” 她停顿一下,又问:“没有遇到什么坎儿吧?” 豫怀稷低眸看太妃。不论过去多少岁月,她的眉目依然大气,但毕竟是只身走过一朝两代,能一力稳住六宫安宁,备受历任君主敬重的女人,她自有种后天修炼成的灵敏嗅觉。 也许在刚见到那张小像,她会一时糊涂,但她不会一直糊涂。 “顺。”豫怀稷笑一笑,“您儿媳这么乖,生起气来也软塌塌的,儿子能不顺吗?” 太妃侧头安静地看他一会儿,才抬起视线,叹息一声:“是啊。”她望向漫天雪舞,“那就……护好了。” 她平静地望远,忽然说道:“人生苦短,所能拥有的皆有限额,骨肉血亲,知己至交,错过一个少一个。”她眸中有点悲凉,“可一定要,护好咯。” 豫怀稷滞了一瞬。 他没有回话,只淡淡撤后一步远,弯腰弓背,向她深深一拜。 宋瑙收好包袱,远远从偏殿走过来,太妃目送他们离开山寺,直到人影被雪雾吞灭。 太妃想起有一年,豫怀稷在西北战场挨了毒箭,险些断去一条胳膊,但在往来信件里,他用左手回信,一笔一画,依旧稳重力匀。 信中写道:前线战事顺利,粮草补给充足,预计来年开春,即可凯旋。 她的大儿子,平日虽浑言浑语惯了,十分欠揍,但没逢大事,从来是报喜不报忧。 远比他父皇要有担当,重情义。 大雪中的下山路坑洼陡峭,幸而寺庙建得不高,他们并没走很久。 或许是在风雪中行路,需要分外专注,两人一路无话,只有手始终交握在一起。 在离王府百米远、积雪覆盖的长街上隐约传出踏马疾奔的响声,由远及近,正飞速朝他们逼近。豫怀稷略一皱眉,马匹转瞬冲过来,随之看见马背上的戚岁,他理应在王府留守,眼下却一身飞雪向前疾驰。 离得近了,发现王府的马车,他拉缰停住,紧接着翻身落马。 宋瑙掀开车帘,雪灌进来,紧接着是豫怀稷的问询声:“找我来的?” “是。”戚岁在马下回话,“宋世子到访,已候在府门外,挺着急的,要见王爷。” 宋瑙闻言一愣:“堂哥?见谁?”她以为自己听错了,继续问,“不是见我吗?” 豫怀稷转脸瞥一瞥她:“听夫人口气,是有点遗憾?” 冷风里飘来一抹酸醋味儿,宋瑙无奈极了,正色强调:“我在说正经的,这王府里跟堂哥有交情的,不该是我吗?” “不该。”豫怀稷想也未想,便冷冷反驳道,“没听过吗,嫁出去的堂妹如泼出去的水,跟他有一文钱关系吗?” 宋瑙来气了,大胆顶撞他:“王爷摸摸自个儿的良心,民间谚语是这么用的吗!” “我拒绝。”哪知他继续冷酷不改,散漫地辩说,“我是武夫,能识两个字就不错了,我没文化的。” 宋瑙心头大怒,他写得这么一手遒劲好字,居然有脸装无知。 在她看来,这人不是没学问,他是真无赖。 戚岁躲在一旁,他没想到出去一趟,大雪天的有幸撞见主子们当街调情,只可惜还没有上手干些什么,他家爷已放下车帘,开始赶车了。 王府养的马全是军马出身,撒开蹄子一个起步,很快便抵达府邸正门。 宋晏林站在门匾下。他没有打伞,似乎是等久了,虽头顶上方有门檐遮挡,但斜飞的雪仍沾满了墨发肩头,部分融化的雪水浸透他的素衣白衫。 宋瑙坐车里望见时,眉心不由得一蹙。 前头斗嘴归斗嘴,但她跟豫怀稷都明白,宋晏林本应人在洛河。 雪夜除夕,不恰当的时间,出现在不恰当的地点,他的突然造访,必有什么幺蛾子。 豫怀稷先跃下车头,向后方的戚岁责问:“这么大的雪,怎么不让宋世子去府中等?” 戚岁嘟囔:“属下极力劝说过,就差生拖硬拽了,是宋世子不肯。” 他们说话时,宋晏林已冲到车前,不知是否是挨冻的缘故,他面色比起在皇后寿诞那时又难看许多,惨白中夹杂点淡淡的铁青色。他的确像有急茬儿的样子,但碍于戚岁在场,他强忍住没立马说出口。 豫怀稷看在眼里,先掀开车帘,扶宋瑙下来。他取出里面的纸伞,单手撑开斜在宋瑙头顶,这才稍一摆手,戚岁便赶上马车往后门去。 宋瑙前面坐在车里,飞快地想到数十种宋晏林此行的理由,甚至于他是否因岁数涨长,再靠美色挣钱难免力乏,继而产生从良之心,却遭遇到什么难以启齿的阻力。 可她刚一站稳,足下半尺厚的雪还没踩瓷实,就听宋晏林以近乎哀求的语气说: “王爷,你救一救阿宿,如今只有你能救她了。” 那一秒,宋瑙几乎以为出现幻听,怕是日思夜想的,才会听什么都是那个人。 但她迷惘地仰起脸,隔了密密匝匝的雪帘,望见豫怀稷眼中一抹晕开的冷漠杀意。 仿佛对面的不再是以往的宋家世子,或者潜在情敌,而是乱臣贼子,当诛之。 豫怀稷盯住他,问:“她人在哪里?” “在皇宫。”宋晏林回他,眼尾染血似的红,“她被皇帝派出的影卫给抓走了。” 宋瑙瞬间如坠冰窖,哪怕前面听见太妃吐出皎和的名号,她至少早有准备,都不像这一刻仿佛无数冰刃在朝脸上抽。 “宋晏林。”宋瑙随他闯荡洛河、赌茶行歌的那么些年,今天还是第一回连名带姓地喊他。 即便因他一时疏忽,摔过一个狗吃屎,在中央街上出尽洋相,她也没这么愤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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