担心宋晏林套话,宋瑙绝不恋战,转身欲走:“我要回去了。” “哎,才聊几句,走什么?”宋晏林叫住她,拿出一锭银子推到桌角,“暴雪天的出趟屋多不容易,再聊个一两纹银的天,如何?” 他抬手往另一空杯中斟满酒,同样往前推:“洛河的女儿红,喝口?” 宋瑙收回脚步。她判断几秒,果断过去取走银两,塞进怀中揣好了,旋即又要离开。 “瑟瑟。”宋晏林转动杯壁,叹一句,“你想白嫖啊?” 宋瑙绝不示弱,振振有词:“我为何要跟你一个未婚外男闲聊?”她十分不客气,“而且,你蛮讨我夫君嫌的,夫唱妇随,我自然不好跟你多话。” 宋晏林摊手过去:“好,银子还我。” “我不。” 宋瑙充分学习了她男人的无赖,诡辩道:“我可是虔亲王妃,这府中一砖一瓦哪个不是我的,何况亭台石桌上的一小锭碎银子!” 说完,她再次转身欲走。 铺天肆虐的雪啸声下,宋晏林霍地起身,她似乎听见无形中,他不断裂开再重塑的伪装终于崩碎一地,他白着张脸,高声追问:“他会去救阿宿吗?” 宋瑙背对他站定,良久后,她又回到石桌边,举起酒杯仰头饮尽。 “果然。”她垂下杯子,“装过烧刀子的酒囊,再去装什么,也戒不掉那股烧心灼肺的辛辣。” 手伸到亭外,她接住几片飞絮似的急雪,贴在掌心,倏忽即化,凉意一分一分进入眼底。 “人也跟这酒一样,她走到今日,哪怕活着回来了,你们又要如何重来?” 而今夜过后,世间的齿轮亦会交错转动,朝未知的方向翻滚而去。 第10章 旧事 天穹擦出一点鱼肚白,掺在肆虐的雪势中,天地间有种朦胧的青灰色。 豫怀稷去了一夜,此时才姗姗归来,他自边门进入,后面还尾随一辆并不显眼的马车。 他们悄然进府后,两扇门顷刻关闭锁死,而马车内躺的,正是本应在皇宫地牢里关押的阿宿。宋晏林一夜无眠,他接到消息赶过去时,由于太过急乱,他完全没有关注到,同样熬到天明未睡,跟他一块儿赶来的宋瑙。豫怀稷立在霜雪下,沉着眸,与她微微一颔首。 宋瑙熬得双目通红,用力闭一闭眼,似有深忧,又似松了口气。阿宿的伤让人触目惊心,实际没伤到骨头,是些较深的皮肉伤,但衣服与结痂的血块大面积粘连,不免要多吃点苦头才能剥下。宋晏林面如黑土,阴沉难看,他是极爱侃大山的人,现下倒一言不发。而阿宿一贯没有说话交际的天分,努力许久,仍然没找出合适的话。 他们在反常的失声中相对无言,宋晏林替她掖好被角,没有表情地抬腿即走。三两秒后,他似没绷住,又面无表情地折返,在屋中压抑地来回踱步。 终于,他放低嗓音问阿宿:“这便是你说的了结?”眼底撩起一丛又一丛的火焰,他咬牙切齿,“很好,再迟一点,你彻底了结在里面了,收尸都省了,乱葬岗一丢,野狗呼啦啦地啃食完,可叫一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以往宋晏林咋呼碎嘴,阿宿都直接上手揍的,现在揍不动是一面,另外一面她确实也理亏。 见她不讲话,宋晏林冷笑:“我话就放这边,再有下次,你看我不打死自己!” 阿宿愣住,皱眉望他,虚弱的眸中生出疑问三连:嗯?什么?你有病? “打你我下不去手,我还不能自残吗?”他冷声威胁,“以你闯祸程度为标准,是抽耳光,还是见血动刀子,看谁最后不忍心。” 阿宿张开口,嗓音嘶哑,但很柔和:“宋晏林,”她艰难地说出脱险后的头一句话,“一哭二闹三上吊,你可真出息。” 她的声色似杂糅了粗石沙砾,再配上这一身伤,不难想到她刚受过怎样的刑罚。 这时,房门经人一把推开,来的并非大夫,却是梳妆整理后的宋瑙。 她乌目红唇,发鬓间斜插一支汶都买来的白玉簪。阿宿猝然见到,本能地撑一撑床板想坐起来,而这一动扯到肩头的伤,血瞬息在衣间洇开。 宋瑙指尖轻碰白玉簪头:“如何,与莫大小姐那支比起来,还算相像吗?” 宋晏林忙去扶阿宿躺下,他算明白了,宋瑙是来找碴儿的。 他立即挡住堂妹,开启防御状态:“阿宿伤得不轻,有什么话,过几日再说。” 宋瑙推他一下,没推动,不耐烦道:“我跟她有何可说的,我主要是过来骂人的,你让开。”她冷眼往床榻上望去,“我特意趁她还有口气,赶来骂给她听的,她若咽气了,我还不来了呢。” 她都这样放话了,宋晏林更不可能允许她靠近,左拦右挡。 宋瑙一怒:“你脑子是猪头吗,她是不是故意就擒的,拿这套来胁迫王爷,你会看不出来?” 宋晏林忽地身子僵直,听他堂妹不留丁点儿情面道:“你若真瞧不出,对不住,请你立刻离开我家,我委实不想跟个傻子当兄妹。” 阿宿侧卧在那儿,只能看见宋晏林背向自己,任宋瑙说破天去,始终寸步不让的背脊。她几乎想说,你放她过来,一个蜜罐里泡大的小姑娘,哪怕由她打几下出气,也就流些血而已,能严重到什么地方去? 可宋晏林仿佛能感应到她,适时向后略微侧头,艳眸斜睨,警告她:可闭嘴吧你。 而他仰仗自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人高身壮,有意将宋瑙往门外撵。 宋瑙大为光火,索性就靠在门框边:“行,那勿怪我连你一道骂。” 熬了整宿,她眼睑有淡淡青黑,沁出些难掩的躁郁:“你也莫怨我,人不都这样,立场不同,便可慷他人之慨。不涉及自己的,我敬你深情厚谊,是条好汉,不怕拉百余条亲故的命来陪葬,也誓要跟她在一起。” 她收紧手,用狠极的话骂他:“但现在,我只觉得你是副贱骨头,喜欢属蛇蝎的。” 阿宿细眉皱起,想做点什么,但宋晏林手背在身后,跟她打手势:让她说。 宋瑙字字朝心窝子里捅:“别的不谈,单你瘦得一把骨架子,平日一定没少殚精竭虑,她可有丁点疼惜过你?”她说得过急过快,吐字有些不清,“我瞧她是没有过,她帝都眼线有多少,昨夜怎么没见旁人来,偏把消息透给你,撺掇你到王府来求助?还不因你我的血亲关系,便于你透过我去同王爷说上话?” 宋晏林堵在她面前,徐缓地勾出一抹笑,里边有逐渐扩散的苦涩、怅然,有沉积已久的疲惫,却没有一点惊诧与怀疑。 他从未因情障目,他其实比宋瑙以为的,还要清晰得多。 宋瑙盯他一会儿,道:“她算天算地的,倒是一个没漏,你还护她。” 她不再企图靠过去,停下跟宋晏林的角力,倒退两步:“我不反对她去报仇讨公道,但她有本事自己去,断无一没把握,就拉无关人陪她送死的!” 宋瑙兴许骂累了,声音轻下来,最后问他一句: “她当我们是什么,当你又是什么?” 宋晏林没有回答,而宋瑙也不是来寻求答案的,她望一眼榻上人,拂袖离去。 等宋瑙走得足够远了,宋晏林才坐回床边。他收起所有的情绪,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笑叹一下:“我曾劝阻瑟瑟嫁进王府,我也劝过你,别拖她入局。” 他闲谈似的说:“你们这些个小姑娘,犟头倔脑,谁肯听我的?” 榻边有一盆打好的清水,宋晏林敛起袖口,用拧干的湿帕子给阿宿擦拭额角,落手轻慢:“我说吧,她的小犬牙尖得很,被咬到了吧?” 阿宿侧向他,听他絮絮叨叨的,周身却疼得厉害,不知是为身上的伤,还是宋瑙说的话。 她忽然问:“如果虔亲王没来,你会怎么办?” 宋晏林替她清理的手顿住了,他把帕子浸入清水中,白布浮在水面,他淡淡望着。 “我曾想过杀死你,再自杀,就在不久前。” 仿佛这并非一个不能声张的秘密,他没任何避忌,与她说:“阿宿,我在遇见你以前,结交过一堆江湖义士,我们去过北境,也下过边塞。我见过常年在战鼓烽烟下的百姓是如何生存的,这场十年的仗,王爷打得不容易。” 故而,倘若豫怀稷没去,也不过应和了他曾有过的,闪瞬即逝的幽秘心思。 也不过是,她先走,黄泉路上,暂且等他一程。 阿宿听他说前一句时,内心没有波动,倒是一万分的平和与放松。但宋晏林讲到后头,说起戍边之困,她眉目渐渐锁紧。 “如今边陲战事刚刚止息,若朝堂撕裂动荡,后方恐再起战火。”他别有深意地转言道,“而大昭,不论军民,都已经不起又一轮的战事了。” 而还有什么,能比大昭的君主与兵马大将军离心离德、分裂内斗,更会叫异族生出攻伐之心呢? 阿宿久未言语,可此时说这个,也太迟了点。 宋晏林就此打住。他继续搓洗帕子,在提起拧干之际,他似是无意地问:“阿宿,你困在皇宫地牢的时候,怕不怕?”他一滞,又问,“你有没有,想过我?” 阿宿愣一愣,回忆起昨日,血腥的环境里,她大约是没特意想过宋晏林。 但当皇帝掐住她的脖子,她听见骨骼在被大力挤压时,发出轻微的错动声,某一念头闪过脑海,她在想,她若死了,这个风流人大概会哭吧。 她虽甚少挂在嘴上,但生死关头,她的的确确,想到的总是他。 宋瑙大约火力开得过猛,回去后一卸力,人便虚脱下来,有点沾惹寒症的前兆。 豫怀稷已换洗完毕,穿好初一祭祀的朝服,见宋瑙病恹恹地推门回屋。 扶她坐下,豫怀稷猜问一句:“吵嘴吵输了?” “不存在的。” 宋瑙强打精神,右手攥拳,放到胸口郑重地捏一捏:“在自家府邸干架,就是这嘴它磨秃噜皮了,也绝不能给王爷丢人的。” 豫怀稷极轻地一笑,可笑纹悬在表面,无着无落的,似乎稍稍冲他吹口气,不用使多少劲,就会如柳絮四散。 宋瑙心上一疼,她坐在桌边,突地展开双臂,撇嘴向他晃一晃:要抱。 豫怀稷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她一扑一扣,手臂跟两股绳一样,紧紧环住他的腰。 “干什么?”豫怀稷手抚她鬓角的一小撮软发,“想勒死你男人?” “不对。”她眼中沾点水光,摇头纠正,“这叫占便宜。” 豫怀稷不再言语,半合上那双滚过墨汁似的眼。他们一坐一立,安静地相拥片刻。天逐渐放亮,虽大雪不歇,灰色层云覆在空中,但出发的时辰已至,豫怀稷不耽搁地出府上马,手提缰绳,马蹄掀起一片片皑皑雪尘。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41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