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随风飘走,只听哐当两声,剑头坠地鸣响,再是剑身摔砸在地。 徐尚若眼泪夺眶,她朝豫怀谨跑去,脚下短短十多步,如同一生的漫漫长路。她使尽全力,把她的夫君自坚冷的地砖上扶起来。 豫怀谨握住她手掌,咽下满口血沫。 但他恢复点气色,面颊有片缕的红润,因着豫怀稷的回护之心,雀跃得像个少年。 哪怕他们都明白,这一回,阿宿是外患,他的痨病是内忧。 天道轮回,谁也护他不住。 阿宿收监之前,几把剑围成圈架她颈上。大势将去,她颓然地跪坐在厚雪中。 侍卫将她拖起来,即将押往地牢时,豫怀谨挥开陆秋华等人,凑到她耳边,悄声留下一句私语。他说:“你放心,你没输,结局只是换个方式,但它不会负你所望。” 起先,阿宿只当他在故弄玄虚,临到末尾了,还不忘戏辱她。 当天夜里,王府内外的兵马如潮汐退走,街头巷尾的通缉令也一并撕去。次日早朝,皇帝向朝臣说明原委,归还豫怀稷被褫夺的兵权封号,他亦在朝堂之上,将自己谋害先帝,做局诬害莫恒,为徐斐掩罪等一串的过往公之于众。 只刻意略去徐尚若的部分,稍作模糊处理,把莫恒的悲剧归于暗中知悉了他所犯恶行,才遭到毒杀灭口。他在众臣惊掉下巴,还没回神的当口,下达诏书,因其失德无能,不堪天下大任,痛思己过,将禅位于文亲王豫怀苏。 而这一决断,是他跟豫怀稷早早商定下的,只在上朝前半个时辰,简单知会豫怀苏。 豫怀苏受惊不小,脑子乱糟糟的,但出于生存本能,他想先逃出去再捋一捋这些事。然而,皇帝拿过能拍死人的长方镇尺,递给豫怀稷,他三哥手持家伙,隔空指一下豫怀苏的腿:“你想自己走去登基大典,还是由人抬过去,你考虑清楚。” 豫怀苏视死如归,硬气地吐出四个字:你行你上。 他三哥果真没手软,镇尺贴住他股缝飞过来,颇有废他命根之势。他刚跳脚躲开,气到头顶冒烟,却听豫怀谨话音飘忽,同他说:“六弟,你皇嫂她有孕了,三个月。” 豫怀苏愣一下,倏忽想起,三个月以前,恰是皇上开始料理太后母家的时间。 “三皇兄是武将,他随时要领兵出征,一走好几年。” “老大老二愚笨软弱,难以在帝都同皇兄打配合,小十他们还没成年,不过半大孩子。” 豫怀谨断断续续地咳嗽,一小句话要歇三次,说到后头,气喘连连,透出些恳切。 “我病气入肺,已无太多时间,你帮一帮五哥,叫我解脱吧。” 他近乎凶蛮地动齐家,除逆贼,把零零碎碎的,烂进朝廷血肉中去的根须,连同周边腐肉生生剜去,为的便是这一天,手捧清明河山,还政于来日贤君。 终于,豫怀苏默然伫立,放在门上的手收回来,不再往外闯。 而这一惊变,似一束光电,瞬息传遍五湖四海,豫怀谨成为百姓谩骂的不仁昏君,没人会去记起他曾有过的功绩,提起他时,都道是一弑父杀君的逆子而已。 诸般后续,阿宿听说时,已是新帝即位。 跟随她的那些人,按过往罪行轻重,大多伏诛,小部分流放充军。还有的如温萸一样分散在各地的暗线,朝廷派出人手,或捉或放,陆续都在清剿当中。 只有应属她的判罚,始终悬而未决。 她在地牢无事可做,闲来想一想这次的行动,豫怀稷将他们聚齐,本可以在山上动手,估计担心山中地广,若逃去几个,溜到山脚下百姓集中的地方,会引发大乱。 她反思她的失败,她想以前,想现在,余下的大把时间,则都用来想着宋晏林。 她以为自己是难逃一死的,却在某一日,牢房中来了一位年轻男子。 阿宿没见过他,但他黄棕色的便衣上绣有金龙,身旁随同的太监是曾服侍过豫怀谨的,她便明白大半。 陆万才宣读圣旨,其中写着,念及她护念旧主,其心可悯,特赦死罪,责令终身幽禁于莫氏老宅,由士兵把守,不可踏出半步,逃则立斩。 阿宿愣一愣神,豫怀苏拿过圣旨,随手递向她,徐徐道:“宋晏林说,他愿与你同往,他已向朕以命作保,将余生都留在莫府,一定会看住你的。” 宋晏林是什么人,他的心太野,他想去大漠看孤烟,计划往西域走。 他从来闲不住,浪起来比风还自在,一去千万里。 他原本应该一生都在路上的,阿宿想着,接过圣旨,她笑了一下,眼泪随笑而出。 阿宿押往圈禁地的那日,温萸也来了,她换回过去的装束,靛青色褂衣,腰间别一根旧马鞭。她淹没在沿街的百姓中,间隔无数人,同阿宿远远地互望一眼,算作送别。 而徐斐也定在这天处刑,送完阿宿,温萸去到菜市口。 她年年月月都在盼徐斐死,也许是模拟过太多遍,当真实来临的一刻,也不过是在她面前又死一回,倒也十分平静。行刑完毕后,她跟人群一起散去,抬步往城门的方向走。 眼见即将要踏出皇城,天空掉落一滴水,拍在她面颊上。 她掏出钱袋子,转身准备去买伞,忽然在墙根下见到一个人。 几年的时光没有变去他多少,书卷气渗进五官肌理,生出一张很会说教的脸。 顾邑之牵了一头黑色马骡,的确如他所言,不减当年俊逸。 乌凤驮着一胖娃娃,正紧盯自己不放,她依稀听见,小孩认真地问他爹:“是娘亲吗?” 下一秒,小孩自说自话道:“嗯,是娘亲吧。” 这一刻,温萸并不想问,他为什么在这儿,来做什么,准备去哪儿,只有一瓣悬空多年的心,它渐渐落向柔软的实处。 半年之后,豫怀谨病重逝世,只差一点,没能挨到孩子出生。 虽有大憾,但他已卸去一生功与过,临到生命尽头,他离去得很平和。 他走后,徐尚若搬去浮屠寺,同老太妃结伴,月余生下一位小公主,眉目像极她父亲。 豫怀稷把山寺的守卫增加两成,宋瑙则在吃穿用度上格外留心,常挑拣上好的送过去。 眨眼来年春,他们去浮屠寺探望归去,走在下山的石路上,两人依偎闲谈。 “王爷,你往后别对皇上太凶了。”春风吹来山草清香,还有女子极为恻隐的声儿,“皇上也怪可怜的。” 她身旁的男人冷笑反问:“可怜?哪个?皇上?呵。” 可女子坚定地说:“身为大昭独一个挨揍上帝位的君王,真的很惨了。” “……” 山道上许久没人应答,群鸟扑簌簌飞过几批,才听见人声: “这么想来,夫人所言极是。” 他们越走越远,话头也换过几个,缓缓消失在春色林间。 第11章 番外:宋晏林 在很早之前,阿宿从流言蜚语里听说宋晏林时,对他是千百个看不顺眼。 那时候,宋晏林在世家中的风评褒贬不一,有批他一文不值的,也有将他夸上天的。时值她家大小姐来年及笄,陆陆续续开始跟国公府谈婚事,可莫小姐担忧宋晏林为人浪荡,便派她去打探个准数回来。 她经过些波折寻找,锁定宋晏林时,他正在洛河的春风楼跟兄弟们喝酒。 一干人里数他显眼,坐卧窗榻,跟抽去浑身骨头似的,显出风流媚态,但站直了又比他北方来的好友还高上小半个头。他酒局结束后并没回府去,而是拎起包袱,骑一头皮毛银亮,形态上与他同等骚气的高马,出了城门向东走。 他此行像是压根儿没计划,一路招摇逛荡,偶尔出头管个闲事。 阿宿发现,他尽管极招姑娘家青眼,但倒是个守礼有规矩的人,月余跟下来,他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就在她思考是否该打道回府时,一场暴雨打乱掉她的脚步。 那是两座城的中间地带,离下一驿站有十几里路,周遭蔓草丛生,唯独宋晏林躲身的废弃土庙尚能遮一遮雨。阿宿在门外犹豫不决,忽闻残破的窗户纸里,传来一声懒散的轻笑,似银针扎耳,他说:“跟我一路了,还怕进来躲个雨?” 阿宿怔住,眼见雨势颇大,她一咬牙,抬腿跨进破庙。 她尽管是做暗卫的,总在些阴湿的角落行走,但长得并不难看,样子端静,反而人很白,盖去了些许冷硬的缺陷。 宋晏林端详她片刻,指一指身旁的火堆,示意她过去烤火。 他虽举止体贴,但出口的话却十分讨打:“爱慕我的姑娘是不少,但胆大成你这样的,我真是头一次见。” 阿宿额角的青筋突突一跳,她盘腿坐下,冷淡否认:“公子认错人了。” 可宋晏林不听她的,自顾自地问:“我有哪一处如此吸引你?”他右手五指微微内扣,轻托额头,眉目稍含春色,“美貌?气质?矫健的雄姿?” 阿宿再度坚定否认,拇指与食指并在一头轻轻揉搓,现出她打人前的习惯动作。 “你是在洛河盯上我的,对吗?”忽然,宋晏林手抚眉梢,轻笑道。 听见他察觉得这样早,阿宿心下一惊,但还不由得她搜寻托词,宋某某已接下去问:“一行四十余天,只在暗中偷窥,姑娘,你若不是中意我,那你图什么?” 他眼睛斜眺:“图我美如画?图我眼儿俏?” 纵是阿宿这种经过些风浪的,也为他的风骚震住,微抽一口凉气。 然而她笨嘴拙舌,除去严词否决,也憋不出别的话来。 再去回想那个雨夜,俨然是在她不断重申的“我没有”,与宋晏林强按她承认的“你有”这两者当中挨到天明雨停。阿宿跟踪他是实情,但真正的原因她没法儿说,而庙外大雨倾盆,只能在柴火旁生受了一晚上宋晏林的洗脑。 若非她意志坚定,恐怕真该信了,她对这人是出自深沉的爱。 艰难的一夜过后,阿宿决定再多考察他一段日子,她有点担忧,可以一人说完十人份的话,喋喋不休到这种程度,怕别是个傻的。 这么一想,她干脆放开手脚,不再费心掩藏,反倒是正大光明地跟他一道。 好些天后,宋晏林坐在酒肆,左手撑腮,筷尖挑起蚕豆往嘴里送,几下嘎嘣脆响后,他美目稍抬,忽然想到问她:“嗯?话说回来,你叫什么名儿?” 阿宿抽一抽眼角,宋晏林的这一路,除去头半日,还客气地称她一声姑娘,而用完这顿午饭便彻底扔掉客套,开始喊她“那谁”。 她冷嘲道:“难为宋公子百忙之中,还能记起来问一问我叫什么。” 宋晏林摆手:“你是谁这不重要。”他笑得风情万种,“既是你痴恋我,你知道我是谁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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