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头刚走,大夫便到了,请的是营中随军十几年的老先生。 应豫怀稷的指示,先给宋瑙诊脉,开完补养驱寒的方子,才去向阿宿的别院。 戚岁说,是他家爷教的,人要分清轻重急缓,很显然,王妃为重,那什么为轻。 宋瑙哑口无言。她叫戚岁去那头盯梢,自己宽衣躺下,眼皮子已沉如灌铅,一沾枕便睡去了。但她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尽做些跳脱破碎的梦;她醒来时,也就临近午时。 她系好外氅,去园中折梅扫雪。椿杏温上茶汤,备在附近的石亭中。 梅枝没折多少,就见几株花枝后,宋晏林一张生来含春带俏的脸。 宋瑙宛如一见不惯世间美好的恶毒女子,完全无法欣赏,并且只想用毛笔在他脸上画王八。 宋晏林穿枝过叶,同她搭话:“我听大夫说,你染到点风寒?” 宋瑙果断无视他,他又问:“你每日裹得跟只圆滚滚的蹴球一样,怎么还会受寒?” 宋瑙顿时气血有些逆流,但仍忍住不回他。 可宋晏林看一看她,清了下嗓子,突然道:“哦,阿宿说,我们两兄妹的性子有点像。” “她是伤到眼睛了吗?”宋瑙终于无法忍受,认为受到极端侮辱,脱口质问,“我哪里有你一半的风骚卖弄?”她气得要命,“你是来打击报复的吗,还是没挨够骂,想再多听几句?” “啧。”宋晏林用扇头敲击眉心,困惑地叹一叹,“你嫁人以后,是越来越凶了。” 宋瑙一脸奇怪:“这有什么?只能你家那位彪悍?”她叉腰,气势汹汹,“谁还不是个女中豪杰了?” 放完大话,她似一刻不想留,潇洒如一阵风,但宋晏林轻抬折扇,朝她肩头压一压。 “你怎么都不问,阿宿跟小皇帝说过什么?” “意义何在?”宋瑙被扇骨压住,淡眸扫过,“本来,她说什么,我也都不会信呀。” 那人于宋晏林是宝贝,但于宋瑙来说,只是个不作数的奸诈小人,骂一骂大约还能给她添点堵,那又何必要去听些耸人的危言,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宋晏林会意一笑,挪开折扇。 没他压制了,宋瑙反倒不走了。 她仿佛想到点什么,直直望向宋晏林,一张口,哈出几团纯白的雾气。 “你那年去莫家下聘,临走前,你摁住我脖子,不许我回头。”陈年的旧插曲了,宋瑙忽然拿来问,“后面站的,是她吧。” 宋瑙当时年少,听风便是雨,听到谁人在笑,就真当她是开怀喜乐的。 但现在眼界打开了,见过的言不由衷,受世上千丝缠裹的人太多了,她这才咂摸出来,在那一秒的轻笑声下,她却似听见一些含义分明的东西。 “掐过你一次脖子,你记到现在?”少顷,宋晏林避重就轻,绕开她的话,眼光虚虚浮浮,“真是小女子难养也。” 他双手自然垂落,玉面噙笑,而捏住扇柄的指骨凸起泛白,紧贴在一侧裤腿。 宋瑙没再说什么,蹲身捧起一捆梅枝,预备回去插花。 远处的雪道上黑风似的刮来一人影,黑点转瞬刮过梅林,近了宋瑙认出是戚岁。 他跑来通传,说是文亲王来了,在前厅等她。 宋瑙微怔,把梅枝交给宋晏林,便随戚岁去往前厅。 当豫怀苏撇去一切礼数,快步跨来,张口即问她:“三哥可回来过?” 在他急切发问的一秒,宋瑙的心似被什么向下猛拽,有个声音告诉她:出事了。 宋瑙摇一摇头,眼睛一眨未眨,异常平和地望着他:“今日祭祀,出什么状况了?” “一点小口角。”豫怀苏目光微一闪躲,勉强挤出点笑来,含含糊糊地说,“也算不上多大的事。” 宋瑙视线落在他脸上,稍稍吸口气:“六弟,你当你三嫂傻呢,还是傻呢?”她凉凉地摇头,“凭你说的,若只是小口角,我把门前的雪吞给你看。” 豫怀苏犹豫良久。 他眼神放远,这间厅堂的陈设仿照了过去母妃宫中的格局,仿如可以看见,昭兮手持七彩鸡毛,在桌后不住挑衅三哥,直待皇兄实难忍受,撸袖打算收拾她。 昭兮总会抓过豫怀谨当作人肉挡板,而他的五哥从不反抗,英勇地杵在旋涡中央,衣裳被抓得皱皱巴巴。他时常看不过眼,冲去解救五皇兄。 过去的幻影一吹即散,他张开口:“天明之前,有人在皇宫地牢劫走一反贼。”他眼神幽暗,“而昨夜,只有三皇兄无诏入宫,他走后不久,人就丢了。” 宋瑙眼睫一颤,恐怕不只是无诏入宫,也因他是皇帝最不设防的兄长,亦无人比他更清楚地牢方位,诸多因素结合,才会衍生出今时的发难。 但她没空闲去忧怀已发生的,一送走豫怀苏,她立刻命戚岁备一辆运货的大车,将阿宿从小门转移,又派几个亲信丫鬟去把染血的被单绷带拿去街口处理掉。阿宿住过的屋中门窗大开,散去血气后,再用老檀香里里外外地熏。 全部做完,一支铁骑呼啦啦地停到门外,把虔亲王府围得密不透风。 他们进府搜索一圈,幸好宋瑙反应及时,并未捉到任何把柄,但他们没有就此撤离仍在府外呈围困之势,只许进不许出。 再晚一些,宋晏林以探亲的名义回来了,告知她,皇上动作迅猛,已接连封住宋家府宅,乃至老太妃修行的浮屠寺。 宋瑙面容沉静,听他说完,叹气问:“你回来干什么?”抬目瞥他,“不用去陪她?” “她现在很安全。”宋晏林深深看她一眼,“瑟瑟,我是不大放心你。” 院里火光通明,随时有带刀侍卫走动巡视。 宋瑙凝眸注视窗外:“不放心什么?” 宋晏林解开酒囊,几大口入胃,他再恍惚谈起:“皇上今日所为,与当初灭莫氏三族,并无二致。” 他说:“查抄,问罪,处斩,不过几个朝夕。” 半壶酒牛饮而尽,他的酒气喘息里,有因着阿宿拖累宋瑙而生的愧疚,也有纠缠追逐了这么些年,却无法阻止阿宿的万般无力。 他一面不忍心逼阿宿放手,逼她自我消解这冤仇大恨,另一面他是把国公府顶在刀刃上,日夜梦见断头铡下的人头,换成他的父母亲眷。 这些种种纠结在一起,才是促成他离开安全之所,进入王府陪她的原因。 “堂哥,我从没认为,阿宿想找皇上寻仇有什么错。”宋瑙仍面向外头,眼中映满火把的碎光,“目的不错,路子却错了,她……” 宋瑙戛然止住,思虑一下,还是没能说出来。 她其实很想问一问宋晏林:过去的隐瞒,我不怨你了,那往后你能不能也别怪我? 祭天过后,豫怀稷人间蒸发似的,再没回过府邸,也未踏足军营。 皇上当即下令全城戒严,倾一切兵力搜寻阿宿和虔亲王,虽没直白地明示什么,但此举等同于把豫怀稷跟反贼挂钩,瞬间将大昭的新岁之初搅得天翻地覆。 其实豫怀稷并没走远,他十来天里一直藏在华阴坡的一处荫蔽的农屋中。 但皇帝的行为越加激进,不是可以谈判的好时机,连入宫说和的文亲王都被软禁在偏殿之内。 浓重的不安似连日来未曾消停的暴雪,飘浮连绵在帝都城的上空。 豫怀稷立在断崖古树下,厚实的树冠如伞面,为他挡去部分飘雪。 他淡淡远眺,随手指向一地:“下去过好几次吧?” 那是八公主墓所在的方位。阿宿不否认,她倚在树干上,面白如纸:“既然八公主没死,葬在墓中的人一定会留下端倪,我要找寻扳倒皇上的证据,只能从这里入手。” 华阴坡是她开始的地方,再到徐恪守、徐斐,她借用莫恒深藏在外的产业、钱财,连同一些如她一样未浮到台面上的暗线,是他们一步一咬牙地用双手去刨,才找到这么些蛛丝马迹。 她伤口远没到痊愈的地步,无法久站,她坐到盘错的树根上。 “王爷,你再不动手,恐会走上莫老爷的老路。”她忍耐着山间寒气,一字一字地向外落,“老爷是文臣,当年又缺乏防范,他没得选,但王爷你不同。” 豫怀稷听出其意:“我有何不同?”他冷眼瞥过去,“我的兵马多扎在边地,留在帝都的多数已被皇上控制,我能调到手的,不过暗处的百来人,还能弄出个兵变不成?” “你缺的人头,我来补足。” 这时候,阿宿目光忽闪,她抠住粗老的树皮站起身:“我在帝都有近千人,余下有几百已在周边待命,他们全是老百姓的装束,且极擅易容,即使现在城门进出查得严,至少也能混进些,到时我们整合一下,夜袭宫廷并非不能!” 豫怀稷转过身去,在树梢不时坠落的冰碴儿里,他淡然反问:“你当真以为,区区两千不到的人马,可以奔袭皇宫?你兵马一起,只怕宫门还没闯进去,已被赶过来的兵营将领干掉了。” “我手底下的皆非草莽之徒,能以一抵十,况且,未必要用闯的。”阿宿眼光如炬,轻柔而笃定地问,“禁军统领林晋南,不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吗?” 话如冰雪掷地,山坡的风兜头刮来,卷起一树霜花。 豫怀稷注视她良久,冷呵一句:“不愧是当过暗卫的人,你查探得倒还真细致。”他顺着问,“你要林晋南为我大开方便之门,偷摸潜入,杀皇上一个措手不及?” 见豫怀稷没有过于强烈地反对,阿宿想趁热打铁,再鼓动点什么,但豫怀稷抬手止住她,重新背转回去,长久地眺向皇宫的方向。 他张口,叹道:“我再想一想。” 次日,皇帝不顾群臣反对,以勾结逆党为名,下旨捉拿豫怀稷。 革军职,废爵位,家眷充官奴。 当天夜里,豫怀稷终于点头同意,定在后日子时,攻取皇室。 晨起,天昏,邪风摇落一场骤雪,以纯白为刃,一刀刀地剐去尘世的脏污。 随天幕暗下,黑滚滚的伏兵隐在长街各处,由于是些散兵,豫怀稷抽调出一些精力去编组训练,斩杀掉十几个难以管控的,剩余分成五队,都以他的亲兵为领头,分布到四大宫门的附近。 来前,他定下几条规矩: 侍卫降者不斩。 宫人逃者不杀。 昭帝须生擒。 他这一指令登时引发众人抵触,他们多为朝廷欲缉拿的要犯,与皇帝的仇怨匪浅,本也无视人命,没什么悲悯心的,要他们收敛自束,都吵嚷比死还难受。 豫怀稷表示理解,抽出佩剑,如银枪猛一掷去,剑头倏尔刺穿原在粗声吵闹的前后两人,浸满血的剑身串起一双躯干。他们尚没死透,豫怀稷走过去,一脚踩在前面那人的小腿骨上,右手握住剑柄,跟撸烤串上的熟肉一样,噗地一拔,血腥飞溅三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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