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兰因从客店门口经过,店家一瞧见他,连忙躲起来。 原来朱大郎跟朱娘子一年四季在这儿扎火囤,店主知晓后也从中分了一杯羹,偏这两人招惹了个不能招惹的客,连带着他也吃了个大苦头。那些中招的有不少是江淮客商,与顾家有生意往来,他们年少不知这当中的机关,吃了个哑巴亏自认倒霉。顾兰因让成碧将这些中招的少年子弟多找出来,写了状子告到官府,知府在六里桥附近备细访问,见情况属实,且朱大郎下处仍有未用尽的财物为证,一时便引了个“招摇撞骗”之律,问杖一百,从犯各打五十大板,归还财物。店家挨了实打实的五十板子,现下走路还一瘸一拐,那些外来人打听后得知店里有这样一桩官司,哪里还敢住,一时生意萧条,都快要关门了。 何平安停在食肆跟前,那个旧幌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摘了,右边反倒新开了一家卖吃食的。 “肚子饿了?”顾兰因见她走不动路,温声询问道。 “我有些东西还在这屋里,如今既然走到这里,不如顺手拿了,如何?” “你是说这锭金子……还是这跟簪子?” 面容俊俏的少年人倚门说罢,从宽袖里取出两样事物。 一锭刻了字的金锭,一根样式简单的金簪子。 他手指修长,转了几下簪子,笑眯眯道:“姜茶送你的东西,是要留着做个念想,还是拿出去卖了赚他几两碎银呢?” 何平安愣在那里,却是问道:“你怎么会随身带这些?” “你的心头好,自然也是我的心头好,如何带不得。”顾兰因眼眸暗了暗,将那金簪子轻轻簪到她的发髻上,左看右看,嘲道,“貌美如花。” 何平安今日穿着银红潞绸圆领袄子,一条青绿插玉白莲纹宽襴挑绣裙子,梳着低髻,鬓角簪的是粉红桃花菊、浅白木香菊,一如赵婉娘在时的打扮。 她听出顾兰因字里行间的意思,忍着火,违心道:“多谢夸赞,只是这金簪样式太旧,我原想拿回来熔掉,不想现在夫君手上。我听六叔说此番夫君要去岳州,不若先收下,若是一时手头缺少用度,也可……” 顾兰因点了一下她的唇,微笑道:“我可不缺这点银子。” 他带着何平安走进隔壁新开的食肆,将食肆里的吃食都点了一遍,店主见他出手大方,分外的殷勤。 何平安自讨没趣,坐在窗边上,将簪子簪牢。 这店里如今螃蟹卖的最好,蒸好的蟹呈上来的都是剔剥干净了的,一旁香油碟里装着蘸料,闻起来略带一股酸味,尝到嘴里,却带一股辣味。此外,店家又端上一碟叫金银夹花平截的蟹菜,乃是在薄饼上平铺好蟹肉与蟹黄,再卷切成片。顾兰因不爱吃蟹,此刻吃了一点,只为评价一句:“倒是胜你百倍,若是食肆不关,挨在他家边上,想必也要半死不活了。” 何平安:“多亏你出手,叫我提早关门。” 顾兰因笑了笑:“不客气。” 两个人坐在食肆里吃饭,顾兰因点的菜摆了两桌,来往食客多有好奇的,有那旧日胡氏食肆的熟客认出了何平安,咂舌不已,竟还有来敬酒的。 顾兰因颇给面子,随手将吃不完且未动筷的菜都送了出去。展眼就到了午后,食肆人来渐少,何平安饮尽一壶青梅酒,意犹未尽。 秋日天朗气清,两人一前一后从路边往回走,身后不知何时跟了条尾巴。那衣着打扮皆不起眼的汉子从六里桥一直跟到桃叶巷别院,看样貌,与姜茶有三分的相似,但体格更为健壮。他从城里出来,钻到城外野渡旁的一艘渔船里,被救回的小水匪此刻发了烧,浑身都敷了药,面色很是难看,船舱里的鱼腥味盖不住这浓重的药味,他进去片刻便一身苦涩。 “小茶?哥哥回来了。” 姜茶的哥哥叫姜盐,他在姜茶耳边喊了几声,将买来的吃食从衣服里掏出来。说来也巧,今日都不用找,姜盐进城买吃食时正好就瞧见了罪魁祸首。他看姓顾的跟那女人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怒火中烧。 “那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苦口婆心劝你你不听,非要上岸,现在遭这样的大罪,你要是熬不过去,日后要我怎么跟死去的爹妈交代?都说长兄如父,你既然在那个姓顾的狗贼身上吃了个大哑巴亏,我这个做哥哥就没有忍的道理,一定要替你教训教训他。” 姜盐拿冷水给他擦了擦身子,见姜茶有意识,眼睛睁开了一条线,便继续道:“咱们船上兄弟打听到了,这个狗贼不日就要坐船过鄱阳湖走水路一直到岳州贩米粮,到时候趁他上船离了浔阳城,咱们半路上将他做掉。” “你喜欢的那个小娘们儿跟他形影不离,若是咱们船上撞见了,准一刀劈成两半给你报仇。此事都是因她而起,留着也是个祸害。” 姜茶眨了眨眼,吃力地抬起手,将他按住。 “不要了,跟她不相干。”他声音低低,姜盐低下头仔细一听,生气不已。 “天底下什么好看的女人没有,你就这点出息!” 姜茶摇了摇头 ,不意扯到脖子上的伤口,疼的直皱眉。 “别、别伤她。” “你说什么?”姜盐将那挤干的巾帕狠狠丢到一旁,装作听不见的样子,自顾自道,“你是不是把咱娘的簪子送给她了?真是个败家玩意儿。” 姜茶喘着气,躺在那里几乎不能动弹,一面听哥哥抱怨,一面扯着嘴角笑了笑。 他们两个人是亲兄弟,爹说柴米油盐酱醋茶,盐茶之物卖来获利甚多,于是一个儿子叫盐,一个儿子叫茶。早年间姜家还只是普通渔民,奈何天有不测风云,湖上打浪,将他爹娘都淹死了,家里没有顶梁柱,这湖上渔霸欺姜盐年弱,天天抢他的渔获,姜盐回家见弟弟都快被饿死了,想来想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伙同一帮盗匪来了个黑吃黑,自此也做了水匪。 这些年两个兄弟在湖上混的风生水起,积累了一些家财,准备等再过几年就金盆洗手上岸找个正经营生娶妻生子,不想没等到那一天姜茶就被官府抓到。 那日劫狱,姜盐背着弟弟挨了狱卒一刀,如今伤口已经养的差不多了,他找来自己最锋利的一把刀,准备就用这把来杀那姓顾的狗贼。姜茶在船舱里看着他腰腹上的伤口,有些难过。 他努力抬起手,摸着已经落痂的伤疤,开口问道:“大哥……” “不疼,小伤,可比不得你。”姜盐打断他,换了黑衣后给弟弟喂了点热水。 姜盐跟一帮水匪兄弟们计较已定,准备等五日后顾兰因坐船到了鄱阳湖深处,再将他做掉。至于那个女人,他看姜茶实在是痴心,但犹豫良久,也没给弟弟一个确切的答案。 “哥哥都是为了你好,天底下好女人有的是,你且安心养伤,不日哥哥一定提着那个狗贼的人头过来给你佐酒……啊你现在病了,不能喝酒,罢了,看看也是好的。” 姜盐临走前托了个心善的老嬷嬷照顾弟弟,自己带人就埋伏在那艘大船的必经之路上。 此处且按不表,只说顾兰因那头。 他挑了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大早上便带着人上了船,码头上一些力工对他相头相脚,虽暗地里笑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大草包,但对着他这副皮囊,却也有些嫉妒。那船一开,就有人笑嘻嘻评论起他身边的女眷。白泷作为婢女平日跟前跟后大家都见过,但何平安摘下锥帽后的模样众人还是头一回见,一时觉得稀奇,成了一段力工早间的谈资,几个埋伏在岸上打听消息的水匪凑在里面听热闹,将那大船并船上的人摸了个清楚,夜里便划一艘快船,赶在大船之前与姜盐汇合。 而顾兰因自上船起便精神不佳,听说有些晕船。 他在船舱里休息,平日吃食都是成碧端进去的。白泷因为要盯紧何平安,偶尔才会跟着成碧一起去送饭。到了晚间的时候,顾兰因偶尔会出来在船上走走。 这天黄昏,船离浔阳城远了,一旁湖岸长满芦苇,入了夜有几个小仆尿急,在甲板上放水,忽见芦苇荡里几艘盗船劈开芦苇便冲将过来。大船没有小盗船跑的快,不多时就有水匪甩钩绳爬到船上,见着船上人不管是谁,先一刀一个,顿时惨叫连连。 何平安头一个被惊醒,她看了窗外一眼,见有船围着,那些小船上掌舵的人穿一身黑,蒙脸带刀,一时便知是水匪。 白泷与她一间卧房,何平安急急套了件衣裳,那门忽被人推开,她本以为是水匪冲进来了,不想却是成碧。 “姑奶奶快别睡了!” 成碧身上也带着刀,衣角沾了一点血迹,神色凝重,他到了屋里就将白泷使劲晃醒。 “怎么了?你……少奶奶逃了?!”白泷一个激灵,下意识去找何平安,听到船舱外的声音,懵懵懂懂。 成碧背着包裹顾不得解释,他左右看了一圈,将窗户一脚踹开,着急忙慌的很。他见何平安已经醒了,正要开口说几句话,一个体格健壮的蒙面水匪却从外追来,他一刀将门劈成两截,冲着成碧骂道:“顾兰因这狗贼在何处?!” “在……” 成碧拖着白泷,眼珠子转了转,而后朝着窗外就倒去,嘴里留下一句:“少奶奶您自求多福!” 何平安睁大眼一时只觉得背脊凉透了,连成碧都不敢多留,此地凶险程度可知一二。她虽怕水,但情况实在危急,她深吸了口气跟着就跳。 不意那水匪三步并两步急急赶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 何平安疼的要死,拼命挣扎,本以为下一秒就要落刀了,谁想那水匪将她拉上来,上下一扫,骂她是个没心没肺的贱人。 何平安见他眼里似恨极了自己,不知为何却迟迟没有落刀,她此刻一头雾水,但生死存亡之际,又无法多想,只能扑通先跪下求饶。 房间里,那水匪冷眼看她片刻,忽伸手道:“小茶给你的那根金簪呢?” 何平安怔了怔,不等反应,姜盐一巴掌扇过去,将她打的伏在地上。 “你不会将我娘的遗物卖了?!” 何平安摸着脸爬起来,渐渐有些明了,她看着水匪那双眼,猛然醒悟。 “你是姜茶的大哥!” 此先她只在姜茶嘴里听说过他,如今人在眼前,何平安险些快喘不过气,她那一日对姜茶说的话,他若是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又告诉了他大哥,自己今日想必断没有活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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