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儿!”连珩已有些急躁,往日的风趣幽默皆在此时无了用武之地。 他与连珍的生母丽嫔,只乃陛下举事途中旁人进献的歌姬,到底身份低微,又因受得先皇后颇多照拂,自打先皇后去世,丽嫔便日日佛前茹素诵经,裹一身浓郁香火气息,吃穿用度虽不缺,但不大得帝心得很。 兄妹俩品阶虽高,却比不得霍长歌背靠北地这身家地位:霍长歌疯言疯语陛下尚且一笑而过,可若连珍秕言谬说,怕还要连累丽嫔受罚。 故他二人行走宫中素来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又不争不抢,生怕行差踏错,却不知今日连珍怎就如此反常,非要与霍长歌叫上了板? 连珩急得额间直冒汗,顾不得连珍,转而率先与霍长歌尴尬赔笑:“我这小妹——” 他话说一半,脚面猝不及防便被连珍踩了一下,话音陡然一断,龇牙咧嘴“啊”一声痛呼。 一时间,万籁俱寂,只余寒风卷着大雪吹入廊下的轻响与连珍低声的啜泣。 时辰一点点过去,形势却越发胶着,谢昭宁与连璋面面相觑,又见状不安瞥一眼霍长歌,却见她饶有兴致得抱臂靠在廊柱上就那么直直瞧着连珍哭,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神情,倒是丝毫没生气,只当自个儿是局外人。 谢昭宁登时哭笑不得,一颗心又莫名放下了许多,只当她如此便不会也要与连珍较劲儿哭上一哭,得理不饶人,又将事情往帝后面前闹大了去。 连珣隐在廊下一角,眼里透出兴味,隔岸观火。 “这话我便不爱听了,不过习武罢了,男子如何?女子又如何?”霍长歌笑过半晌,一挑眉,嘴角讥讽意味一晃而过,杏眸黑沉黑沉得有些冷,她拂开探进廊内被雪压弯了的桃树枯枝,一负手,众目睽睽之下,竟朝着连珍缓步走过去。 南烟见状不对,赶紧跟上,她素来只闻四公主性子懦弱柔软,不成想她竟凭空生了事端想阻霍长歌去尚武堂。 “自然不同——”连珍哭泣片刻,闻言挂着一脸泪痕喘息着抬头,硬气得挺胸适才道出半句话,便见霍长歌微笑着过来,眼底却一丝笑意也无,又寒又瘆。 连珍不由两股颤颤,居然下意识有些怵她,只觉她那副气势不大像个十四岁的姑娘家,身姿似是陡然拔高了许多,竟能傲然俯视她一般,比往日严苛的连璋还可怖。 连珍后续驳斥的话霎时哽在了喉头,吐不出来了。 “有何不同?”霍长歌往她面前端端一立,与她堪堪只隔了两步的距离,负手偏头凝着她淡淡地笑,一呼一吸间,像是带出了裹着黄沙燎了硝烟的血腥气,似个自生死里滚过一遭的修罗,“没甚么不同的,四公主——” 霍长歌压低了嗓音柔声笑,喉头干涸,微微喑哑,她眼前霎时飞快闪过前世固守北疆的十九载,如大梦一般的惨烈人生,似一卷画卷倏尔凭空展开: 她看到她娘为北疆油尽灯枯,活活熬死在病床上…… 她看到自个儿着一身破败皮甲,横刀站在城门前,周身火舌舔过流血漂橹与破败城垣…… 她看到胸口直插一柄直刃铜刀,不屈立在烈火余烬之中,被狄人射死在城门上的城守夫人,身下躺着被人一刀断下头颅的幼-女…… 她看到她收敛了苏梅与素采的尸骨,七零八落,让人拼凑着摆放在谢昭宁大营前架起的高台上,她抬手将火把凌空抛上去,“唰”一声,风推着火种迅疾舔过浸了油的柴薪,燃成一片赤焰火海,浓重的乌烟汹涌翻滚于半空中,似一面巨大的令人绝望的招魂幡。 她死死盯着那火海中的尸体一点一点被烧焦化掉周身皮肉,谢昭宁伸手捂住她双眼,被她轻描淡写地拂开。 细雪裹挟碎屑与飞灰,寒风吹得未燃尽的纸钱尾端撩着火星,飘得到处都是…… “当男人尽皆死在狄人铁蹄之下时,后续手握刀刃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可还重要?” “城门一破,敌人蜂拥而至,乱军之中,能救你的,唯有你自己,旁的人、护你的人,不是能不能靠得住,而是他们终会死。”霍长歌轻轻笑着,嗓音和缓,凝着连珍不疾不徐地说着讽刺的话,“女儿家又怎么了?公主只不过命好,生在陛下新朝羽翼护佑下的中都皇城中,自然可以只念念诗、绣绣花……” 连珍起初并不能明白,只觉她言过其实得厉害,保家卫国本就是男儿的事,边疆连年征兵,便是禁军也时时扩充人马,哪里又有男人死尽那一日? 可她闻到后半句,突然辨出她话中轻蔑之意,美眸圆瞪,颇觉冒犯。 连珍虽说并不受宠,却也从未有人于她当面说过如此唐突的话,她双唇颤抖,正欲反驳,却见霍长歌倏得欺身上前一步,挺直一副不屈得脊梁,眼神骤然凛冽,她不由吓得周身一颤,眼泪停在眼下摇摇欲坠。 “可有的姑娘家,只是为了努力活在狄人的铁蹄之下,不被剥夺了尊严遭受凌-辱与践踏,就已经很艰难了。马革裹尸、硝烟黄沙,离你的锦绣繁华太远了,你没有资格在我面前——”霍长歌抬眸睥睨连珍,气势强横冷冽,咬牙一字一顿,在回廊下的寒风中,掷地有声地续道,“大——放——厥——词!” ——平白辱没了那些为北疆三州而战死的姑娘家。 她说到最末四字,嗓音骤然一高,连珍慑于她威势,不由抖着往后直退,撞进连珩的怀中,像个鹌鹑似得瑟缩着脖颈颤了颤,竟不敢与她对视。 霍长歌话音即落,已甩袖转身,招呼南烟一同离开,与众人擦肩而过时,亦未做丝毫停留,面无表情得直往回廊尽头过去,竟是动了真怒。 廊下一时重归寂静,落针可闻。 谢昭宁下意识侧眸,目光追着霍长歌身影望去,凤眸里半月来的疑云不由渐渐散开,清清亮亮的倒映着她娇小单薄的背影,不由蕴出些笑意来——有惊喜,却无意外,只觉这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才该是力克北狄十五载的燕王霍玄的独女:血染过黄沙,见识过硝烟,生生死死皆不能弯了她脊梁,虽未曾亲上战场,却也仍拥有横刀立马的胸襟与勇气,应是与这天下间的女子俱不同才是,而不只会无理取闹、喜怒无常。 连璋眼睁睁瞧着谢昭宁眸光被霍长歌背影勾了走,抿着坚毅唇角紧紧蹙了眉,面色霎时铁青难看,“嗯哼”重重一咳,咳得谢昭宁红着耳尖回神转头看他,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谢昭宁:“……” 连珣却隐身在暗处,意味深长低不可闻地笑起来。 三人不约而同转身要走,连珩见状长叹一声,颇觉面上无光,将怀中似柔弱无骨般靠着他的连珍搀扶起来,交到她婢女手上,便快步跟上众人。 连珍两手绞着锦帕,喘-息迟疑片刻,却又追在他身后颤声道:“我,我也去!” 众人闻声顿足回首。 “你去做甚么?!”连珩惊愕迷惘道,“你今日到底怎么了?” 连珍咬唇不语,只讪讪抬眸,憋回一汪泪水,我见犹怜得轻瞥众人一眼,眸光在谢昭宁身上稍作停留后,突然甩脱身后婢女,提着厚重冬裳下摆,一路小跑追上他们。 “若、若当真如郡主所言,”连珍放下裙摆,莲步轻移缀在连珩身后,口不对心地寻了借口,微微臊红了脸道,“我自然便该一同去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连珩已是管不住她了,无奈侧身一让,苦笑着探手一比,“请。” ***** 紫宸殿,皇帝正垂头审阅奏疏,门外进来个太监,直到了皇帝桌案前才行礼低声道:“陛下。” “奏。”皇帝头也不抬,沉声道。 那太监起身上前两步,与皇帝近身处私语几句。 “她当真这般说?”皇帝抬眸觑他,似笑非笑。 “是。”那太监如实答,“如今四公主也随着一并去了尚武堂。” “意料之中,”皇帝将笔随手架在砚台上,一撩衣袍起身,意味深长笑着道:“走,一同瞧瞧去,这宫里已好久没有乐子了。”
第17章 邀战 尚武堂离崇文馆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待他们过去时,教习武艺骑射与兵法的师父还未到,众人便四散开来,各自活动着手脚。 霍长歌自重生以来,还未有机会动过兵器,她重病未愈便上了马车往中都过来,入了宫又居于皇后偏殿,不便讨要刀刃,生怕平白惹了皇后忌讳。 可习武之人,功夫总归是不能落下的。 霍长歌绕着尚武堂四处走动,新奇得左左右右地瞧,那空旷宽阔的尚武堂也建造得颇为别致,只让三堵红墙围着:一侧门,一侧墙上挂了行军地图、墙下放了沙盘,一侧摆了整排的武器架,另一侧则打通了连着室外露天的箭亭,再往远一眺,便能望见远处的御马场。 她站在与室外连通的地方,举目瞭望,寒风裹挟了琼华碎屑遮挡了些微眸光,那马场竟一眼探不到头似的,大得惊人。 “莫站在风口上。”霍长歌正饶有兴致远眺,谢昭宁倏然于她身后低声道,“今日风寒,仔细吹着。” 霍长歌闻声回眸,却见谢昭宁只扔下句话,人便走了,往武器架旁过去,随手取了把骑兵常配的雕漆角弓,她便也跟着过去,因他关怀一语又起了招猫逗狗的心思。 谢昭宁平素唯恐避她不及,未将“嫌弃”二字如连璋一般写在脸上,也不过缘于他性子一贯和善,又念着幼时与霍玄的一面之缘、武人对霍玄的尊崇敬仰,与她留着些颜面罢了,只这一息间态度陡转—— 霍长歌扒拉着前世回忆一揣度,大胆猜测,敏锐腹诽:莫不是连璋前世那话是真的?谢昭宁一眼看上的,原是她前世那副巾帼不让须眉的模样? 霍长歌思虑再三,越发笃定,唇角不由蕴出明显笑意来,她从谢昭宁背后绕出去,陡然与他使了个小擒拿,探手勾住他手腕一转一别,卡住他关节不让他动。 谢昭宁猝不及防“诶”了一声,侧身便见果然是霍长歌在使坏,与她肌肤相贴的地方似有火在烧,耳根处不由泛起了薄红。 谢昭宁抽了手不愿再与她缠斗,反而被她反手抽走了手中的弓。 霍长歌抢了弓便跑,得意洋洋站在木架另一头,还冲谢昭宁眯着眼睛笑,小模样蔫坏蔫坏的。 “这弓你用不得。”谢昭宁适才对她改观,立马便被她捉弄,好脾气得也不恼,只伸手好声好气道,“还我吧?” 他一出声,众人便又齐齐循声瞧热闹。 连璋见又是他们俩在纠缠,脑壳一瞬疼起来,面色登时难看许多。 “谁说的?”霍长歌闻言笑着一回谢昭宁,掂量了掂量他那弓,入手倒是颇有分量,却还未到她用不了的地步,便不服娇嗔道,“我试试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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