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没甚可说的。”霍长歌甫一启唇,又后悔,着实想探谢昭宁的底。 他前世便不爱出风头,宫里人人称他温雅无争,说他走的是中庸君子之道,每每领兵亦是与连璋分领左右军,赢都赢得恰到好处,不张扬、不抢功,他到底有多深的底,想来只有他自己知晓。 霍长歌忆起前世里的谢昭宁,总是愧疚难当,如今又忍不住莫名心疼,偷偷瞅他一眼又低头,将城外沙地堆出几个土丘,又拿手指在沙间画出州与州间的界线来,把赤色小旗往沙中一插,当做并州外匈奴各部势力集散地。 她抬眸对上眼神期待又不解的谢昭宁,避重就轻解释一句,又漫天扯谎道:“我爹说,打匈奴就一招——敌来我揍、敌退我走,随机应变就是了,游牧民族嘛,特质也只一点,惯常擅骑射。我若与你说得多,反倒与你不利,不过是将我想法加诸于你罢了,总归我也只懂皮些毛,没得误导于你。不如让你天马行空来一回,咱们先开一局,边打边说?” 她狡黠多变惯了,谢昭宁也渐摸透了她脾性,对她这出尔反尔的行径见怪不怪,一双冷冽凤眸里只剩下习惯性的纵容与无奈,瞥她一眼,叹口气,随她性子去了。 “诶,先说好,”霍长歌见他优雅一手半抬就要去挪云中郡内的小旗,赶紧出声拦了他,“赌局先开这儿,你输,十支箭。” “那要是你输呢?”兴许是由她描绘的北疆风貌太过无畏与热血,谢昭宁与她面前竟被徐徐激出了争强好胜的少年意气,长眸轻抬,“郡主又输我甚么?” 霍长歌闻言一怔,拍案便道:“十两黄金!本郡主也是有食邑之人。” 一盘子的沙都快让她拍散了,便是谢昭宁张口问她要庆阳郡,她此时亦能痛快拱手相送。 “严重了。”谢昭宁猝不及防懵了一瞬,一拱手,“不至于。” “我乐意。”霍长歌道,“开战!” 她率先拔了一只赤色小旗,也不率军往前移,径直往谢昭宁城门前悬空不住地摇,竟在那“哗啦哗啦”的响动中,嗓音脆生生地邀战道:“谢将军,出来打出来打,正面迎敌,攻城战太无聊了啦!” 谢昭宁正负手屏息凝神望着那沙盘暗自布局,闻声顿时啼笑皆非,一口气泄了个干净。 “你,你——”他想斥霍长歌两句,抬眸见她偏了头冲他笑得明媚又张扬,一双杏核似的眸子光华流转、灵动清亮,手中小旗不住乱晃,鬼灵精怪的模样活泼生动,他“你”了半晌,终还是语塞,只得纵容得又叹一声,亦拔了自个儿阵营一只墨色的小旗,没好气地道,“应战!” 谢昭宁连生闷气都气出股子温雅好脾气的意思来,霍长歌乐不可支,又忍不住想逗弄他,见他拿着那小旗要往城外插,右手并指就去点他手腕,谢昭宁手腕翻转,两指间夹着那小旗与她你来我往地过招,手掌交错抵住对方互不相让。 霍长歌手掌微微粗糙,掌心亦有一层薄茧,哪里像个姑娘家的手。 谢昭宁眼神一动,指间一松,另一手于下方准确将那小旗一接,往她头个空了旗子的沙丘上一插,觑着她双眸沉声便道:“一万轻骑出得城门,快马奔袭,与你第一势力交锋,侧面冲击,贯穿你军,斜插-入阵,杀人掠粮,一击便撤——” 他一上来,猝不及防就出了奇兵,霍长歌一滞,便闻他又续了半句道:“——往你这处来,你可挡得住?” 霍长歌垂眸,见他修长两指一动,已是拔了她第二势力沙丘上的赤色旗。 匈奴人虽说惯于群居,但王庭与兵力并不集于一处,草原上一方势力遭骑兵侧面冲击,头尾冲散难以相顾,想留住对方难,想增援与通报第二势力更难,只能眼睁睁瞧着对方绝尘而去。 霍长歌杏眸一眯,硬生生瞧着谢昭宁将自个儿墨色的旗往她那第二势力的沙丘之上插-进去。 “战法不变,如法炮制?”霍长歌品出了点儿意思,意味深长笑着问他一句,也不慌,“还是出其不意,以战养战,以攻代守?” 谢昭宁淡淡应她一声,仍紧盯那沙盘,判断了两方势力间距离,正要再走第三步,熟料霍长歌不拦不挡,竟轻笑一声。 “憋挺久了吧,三哥哥?”霍长歌悠悠闲闲觑着他,眼神清亮又戏谑,似能一眼瞧进他心底,谢昭宁眉心不由一蹙,抬眸,却见她手撑着沙盘侧边,身子前倾,凝着他双眸笑着问,“平日没少琢磨怎么运用骑兵吧?你怕不是想倾巢出动,彻底端了北匈奴王庭?胃口够大呀。” 谢昭宁眼神一凛,面色微变。
第22章 归途 “有道是战法如其人, 我当以你的性子,该是会走攻守兼备那路子,不成想——”霍长歌故意话说一半留一半, 谢昭宁显是今日被她烦急了,又被她所谓的北疆风骨逼出了血性来, 下手失了些微算计与分寸。 只从他如此一步, 霍长歌便晓得如今的谢昭宁果真与前世那时不同, 他不是被杨泽与张远图教歪了,而是在经年日久中,更加懂得如何藏住锋芒而不露,就如前日尚武堂,他始终不出全力一样。 他是一柄利刃,不是不愿出,而是不敢出, 亦不能出, 如此时的她自己一般。 谢昭宁只觉她那一眼,便将自个儿三魂七魄皆已看透了, 温润唇线抿得笔直, 两手暗自握了拳, 沉默觑着她。 “三哥哥,你在怕甚么?”霍长歌凝着他双眸发问, 手上转着自个儿阵营那赤色小旗, 即不出兵也不防范, 得了她想要的答案,便连那战局也不重要了。 谢昭宁眼神戒备, 始终不言不语。 霍长歌也不催他,另一手将那沙盘里塑好的地貌阵营一把全抹平, 又将小旗重新插-拔打散,只待再瞧不出有过布战的痕迹,这才拍打着手上的沙,理所当然地抬眸笑:“三哥哥不用这般防着我,我与三哥哥,如今不仅处境相同,而且——” 她故意顿了一顿,方才意味深长又续道:“——殊途同归。” 霍长歌话音即落,谢昭宁眼神陡然一荡,长睫轻颤,心头像是被她一语狠狠敲了下,带起的涟漪剧烈震荡在他胸腹间,那滋味,当真是难以言喻极了。 他们的“归”便是“生”——活着走出这红墙青瓦的桎梏——既是归途。 可他们当真走得出去吗? 那条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路太难走,如今听到有人说会与他同归,眼前竟莫名便亮堂了些。 虽说这人瞧着也不大靠谱,谢昭宁只将这话听过就算,却免不了内心仍有所悸动。 北疆的城,北疆的女子,北疆的霍长歌,似乎——他那一瞬不由朝她轻浅笑了一下——都还不错。 那一刻,室内一片寂静,墙角的暖笼中轻跳着火光,他们俱都在对方眼中瞧见了自己的影子。 突然,崇文馆的门在霍长歌身后被人推开,“吱呀”一声拉了喑哑的长音,寒风夹裹着屋外地上的落雪,“咻”一下吹了进来。 “放心,本郡主也输得起,”霍长歌压悄了嗓音在那风雪之中,抢在外人进来前,悄声与谢昭宁耳语道,“你将弓与我时,十两黄金自奉上。” 谢昭宁:“……” 当真是财大气粗啊…… 霍长歌话音即落,便有人如蚊讷般哼了声:“三哥哥早,郡、郡主早。” 霍长歌转头,见四公主连珍一人立在门前,着一身藕粉色的大氅,只婀娜站着,便已能窥出七分高挑姣好的身段来。 “问四公主安。”霍长歌向她一福,人在沙盘旁亦站直了,肩平背挺,却是低了她小半头,仍是个孩子模样。 连珍轻声应了,眸光娇柔羞怯地越过霍长歌,痴痴瞥了谢昭宁一眼,一张花容玉貌半掩在大氅的兜帽中,娇嫩粉唇带着颤意,轻轻开合,鼓足勇气与谢昭宁话家常:“三,三哥哥今日竟着甲前来。” “四公主早,”谢昭宁温雅有礼回她,“换防迟了稍许,来不及更衣。” 他话里话外透着些微疏离客套,仍似往常般,连声“四妹妹”也不唤,连珍失望得微一抿唇,便又不知该说些甚么了,她樱唇翕合,半晌方才又道:“三哥哥可是与郡主在推沙盘?那沙盘……昨日太傅虽说教了些许,可珍儿听不大懂,有些难,不知三哥哥与郡主谁赢了?” 她将大氅姿态优美地解下搭在自个儿书桌上,内里着一身樱粉袄裙,莲步轻移往沙盘前过去,模样楚楚动人。 “臣只是与三殿下请教昨日太傅所授内容,并未比斗沙盘,毕竟昨日臣已说过,于此间并不精通,”霍长歌见连珍探了头往盘里瞧,硬往他俩之间凑过来,便生出许多烦闷,生硬回了她话,又负手越过她,径自往自个儿位置过去。 她一走,连珍正欣喜,抬眸便见谢昭宁竟也随她去了,他于霍长歌桌前坐下,取了些桌角瓷碗中的水,垂眸于砚池中轻研着墨,姿态闲雅清贵。 他身后,霍长歌也撸了袖子在磨墨,手腕转出大开大合的架势来,不耐烦得磨得那砚台“吱吱”的响,发出令人刺耳牙酸的声音。 连珍孑然于沙盘前暗自失落,闻声险些酸倒两排贝齿,她正惊诧,便见谢昭宁按着抽抽的眼角,哭笑不得地端了自个儿已研好墨的砚台,转身往霍长歌桌面一放,磕出一声轻响,又将她手里那墨锭抽了,抢了她砚台又转回身,搁回到自己右上方。 那动作熟练中又透出纵容来,连珍神情一瞬便难看极了。 ***** 辰时三刻,下学,一众人于崇文馆中鱼贯而出,往尚武堂中去,连珍又缀在队尾,由婢女扶着,紧紧贴在霍长歌身后。 霍长歌今日心情好,不大愿与她计较,便也随她,只南烟见状又担忧得不行,生怕霍长歌又做出当众戏弄连珍的行径来,搀着她的手紧紧抓牢她左臂,揪得霍长歌大氅领子都歪了。 他们行至廊下,便见有一唇红齿白的小太监一动不动等在那儿,跟个石雕似的,一双圆眼黑亮清澈,臂上搭一件薄蓝大氅,自个儿却冻得脸色泛了白。 “三殿下!”那小太监远远觑见一众人过来,眼神倏然一亮,唤了一声,这才总算是动了,怀里抱着大氅直冲谢昭宁跑过去。 “晨起见殿下未回转殿中更衣,数九寒天里,陈宝怕殿下冻着。”那小太监笑得孩童似得天真憨傻,说话时,尾音黏连,微微含混,似只瞧见了谢昭宁般,将那大氅给他仔细披上了,才对其余人挨个行礼,“陈宝见过二殿下,四殿下,五殿下,四公主,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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