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霍长歌两条小腿往起一叠,又上下来回晃,颇没有身为大家闺秀的自觉,举止甚不雅观,“我——” “叫三哥。”谢昭宁又低声斥她,“怎么总记不住?” “三哥哥,”霍长歌故意狠狠拖了拖长音,尾音又甜又腻,拖得谢昭宁莫名又红透一双耳尖,她语气陡转轻快,一指背后,眼神清亮道,“要不要玩沙盘?反正现下还没人,来一局?” “你在北疆时,也是整日与人寻衅约架的么?”谢昭宁那表情一言难尽极了。 “要你管,”霍长歌一抬眉,颇不客气与他道,“痛快些,玩还是不玩?我赢不了太傅,还赢不了你了?” 说完也不待他答,霍长歌拢着大氅下摆就跳下桌,径自往沙盘一端走过去,那沙盘比寻常人家里一张饭桌还要大上一倍多,内里的山川河流皆是以细沙拢的,到处插满了赤墨双色的小棋。 霍长歌折腰兀自伸了指头去拨弄那小旗,将其中一支拔-出来又插-回去,一侧眸,便见谢昭宁虽不言语,人却也跟着过来了。 少年人到底受不住激,更勿论本又已败在过她手上。 “谢昭宁,”霍长歌玩着那些拇指长短的小旗,笑着偏头斜睨他,“上次你输了我一把弓,可我思来想去,有弓不成,还缺箭。不若咱们再堵一把,你若再输,便得寻些合我那弓用的箭,可好?” “你又晓得是我输?”谢昭宁着一身银铠轻甲,披一条如烈火般色泽猩红的披风,负手往她对桌一立,眉目间倏然便有少年人的桀骜锋芒一晃而过。 霍长歌凝着他那罕见的傲然模样,便又忆起前尘旧事来。 谢昭宁前世十九岁时,机缘巧合,曾任主将,与连璋一同被晋帝派去迎战西戎,大捷而归,一战成名。 那战赢得漂亮,连北疆亦有人传了捷报军情来,霍长歌那时与霍玄饭后无事,便用沙盘将那战局复了盘。 西戎不如北狄棘手,北狄乃是由众多关外强族集结于一处的势力,西戎早在前朝便已衰微,只余下一个山戎兴风作浪。 霍长歌见惯了北狄人的凶残狠辣,西戎那场说来不过中规中矩的战局便不够看了,连带着她对谢昭宁也不大看得起,只当他是徒有虚名、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而已。 “是棵好苗子啊,”霍长歌兴致缺缺得以手支了下颌,心不在焉地插拔着小旗将自个儿的兵士往前挪,却不料霍玄突然叹了声,“只可惜,让杨泽与张远图养歪了,一本正经得过了头,有大能却显不出,好好一把宝剑呐,偏偏锋刃没开全,他们却还不晓得。” 霍长歌闻言一副不大上心的模样,头也不抬便“嗤”一声。 “嘿,你还真别瞧不起,”霍玄晓得她那小心思,轻轻斥责她,两手往大袖中交错一拢,憧憬道,“这孩子若是能让我带一带——” “您带能怎样?”霍长歌眼皮一抬。 霍玄瞅她一眼,揶揄道:“定能比你强。” 霍长歌登时便不大乐意了,拔起数支小旗就丢她爹。 霍玄偏头接连躲过,嘴上“诶诶”叫着也不恼,待霍长歌略略消了气才叹了声,往她对面一坐,正色道:“为人父母,心总是偏的,我将你养得再好,可战场上哪里来得十全把握、绝对胜算?我总是不舍得将你单独放出去,可他便不同。我若是能将他养成你这样,便狠得下心把他直接扔出城门外,让他与北狄好好打上几场仗!名将嘛,总是这样才能炼得出。” “那您还是逮了机会狠心丢我吧,”霍长歌那时眼珠一斜,便回他,“总归儿女的心也是偏的,做父母的若是半途再尽心竭力养上另一个,我也是会吃醋的。” 霍玄爽朗大笑,使劲儿揉了揉她头顶:“你呀,就是心眼儿小。” 霍长歌让他揉搓一通只是眯眼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模样。 “谢昭宁,勿论身份名头,只说咱们身上皆是流着武将的血——”霍长歌自回忆里走一遭,抬眸自负得觑着对侧的谢昭宁,语气沉而稳,期待地说,“武艺咱们比过了,虽说你始终藏着掖着,但我也算能窥得十之五、六,如今,我倒还真想见识见识你行军作战的本事。” 她一瞬豪气万丈,便下意识吐露了真言,些微一滞,又不动声色连忙找补道:“我于此道虽并不精通,只陪你玩玩也还是可以。” 谢昭宁却是未觉察,正错愕,只觉她那神态举止恍然就似个大人了,被她又没大没小喊了名字也顾不上恼,似乎她理所当然可以这般叫一样。 勿论身份名头,只说咱们身上皆是流着武将的血—— 勿论身份名头?! 他又让她一句话陡然震荡了心神,胸腔中顿时升起万丈豪情来,那是他这十几年来嫌少得到的尊重! “来,”谢昭宁倏然笑得满怀壮志,镇静自若得与霍长歌一抬手,一双冷冽凤眼清亮有神,朗声便道,“请!” 谢昭宁如此罕见明朗一笑,倒是笑得霍长歌骤然有种眼花缭乱的错觉。 她下意识“嗯”出一个长音,微一阖眼缓了一缓,这才又“啧”一声,斥他:“请甚么请,我话还未说完,若论强敌,咱们如今明面儿上摆着的也只俩敌人:一个北狄,一个西戎。北狄我熟,若是开一个对阵北狄的战局,跟我欺负你似的,不如就——” 霍长歌原想引着谢昭宁布个对战西戎的局,看能否通首至尾地还原他前世那场战局,瞧瞧他可是锋芒在此时便已被杨泽与张远图教得藏而未知了,熟料她话说一半,谢昭宁却打断了她:“就北狄吧,郡主既熟悉,便再好不过了。” 他贸然截了她的话,自个儿也怔了一怔,自知行为无状,还又后退一步,与霍长歌一拱手:“郡主原宥。” 霍长歌:“……” 不是,多大点儿事儿,怎么就需原宥了呢? 霍长歌前世总不把谢昭宁放眼里,他一言一行自然也从不会在她心上,可如今她才后知后觉,不晓得到底是谢昭宁被先皇后教得太得体,还是她被霍玄惯得太无礼,谢昭宁这份谦逊守礼规矩到让人心酸又心疼。 “无,无妨。”霍长歌顿了一顿,故作若无其事,又含了三分玩味睨着他,“瞧三哥哥这意思,是要我充一把北狄人,给你套个局?” 谢昭宁耳朵尖尖上又红了一红,赧然又坦诚地笑着微微颔了颌首。 “成,就卖三哥哥个面子呗。”霍长歌嘴上不住讨便宜,揶揄完他,一撸袖,一段白皙小臂就那样明晃晃地露出来,“我这就给你详解详解——” 谢昭宁赶紧“诶”她一声,侧眸一避,清咳道:“……袖子,也不怕冷的。” 霍长歌五指一张,正一把抹平了盘中原本以沙堆起的地貌,闻他语焉不详一句话,莫名抬眸,一时竟不明所以,罕见得不聪慧起来,茫然道:“袖子为甚会怕冷?” “……”谢昭宁无奈觑她,只能将话往明白了说,“姑娘家怎可衣衫不整?袖子放下。” “这就衣衫不整了?”霍长歌嘴角一抽,稀奇又嫌弃得上上下下打量他,将衣袖复又撸下来,“我想我爷爷要是还活着,恐怕都不如你古板。” 谢昭宁:“……” 霍长歌嘴上调侃着,手上却不停,利落地拢沙在盘内重塑北疆城外地形,谢昭宁也不与她做口舌之争,眸光亦往盘中落下去,仔细听她解释道:“北疆贫瘠酷寒,地广人稀,却又战事频发,是以勿论男女老幼皆尚武,兵制亦与他处不同,集屯田兵制与府兵制于一体。但凡男子年满十六岁,无伤残者,皆需充为两年屯田兵,除必要农田生产外,平日仅做步兵城防训练;府兵则不同,另立军籍,不担赋税,做骑兵训练,无战事时,亦需参与农田生产。” “兵力各为几何?”谢昭宁见那盘中地貌已具雏形,问道,“既有骑兵,战马供应可充足?” “你若是想于并州狙匈奴……骑兵两万,一人一骑,一万轻骑精锐,一人三骑,马是好马,西北边陲牧马苑里重金买的。”霍长歌先与他利落直言,又话音一转,竟莫名轻笑,似格外自豪又续道,“步兵嘛,约莫六万到八万余。” “嗯?约莫?”谢昭宁一怔抬眸,“竟相差两万,这是为何?” “因北疆人人一身血性傲骨,便是连女子亦不愿落于人后,无人是贪生怕死之辈。”霍长歌偏头看他,沉着一身骄矜气度,淡淡浅笑,“我五岁那年,幽州辽阳有半城女子联名上书,称年满十五未许嫁出阁者,如若自愿,也可充两年屯田兵,与男子做同等训练,日后好作为抵御外敌的后备军。” “故,”谢昭宁震惊道,“你前日才与四公主说出那样的话?” 霍长歌闻言轻笑,越发骄傲起来:“谢昭宁,若有朝一日,你到得北疆,便晓得这世间原有女子,太平时,可为人-妻人母;战乱世,可以巾帼不让须眉。” “这才是我不待见连珍的理由。”她理所当然补一句,轻“嗤”一声摇了摇头,沾了沙的手一抬,指着自己胸口说,“她啊,太弱了,不是身子弱,而是——心气儿弱。” 谢昭宁又让她一言震撼了心神,只觉眼前似乎便能见到那样一群着甲的碧玉年华女子,英姿飒爽地守在城门之前,悍然无惧得跟在骑兵之后,无畏黄沙下敌军的刀锋剑刃——是记忆中,那人与他儿时说过的,曾经见过的北疆女子独有的风貌。 谢昭宁沉默一息,眼底恍然有一道流光闪过,又转瞬恢复一片宁静沉寂,这才又斥责一声霍长歌:“又浑说。” “行,那就继续说不浑说的。”霍长歌见他似有动容,越发有了底气,拖了长音一睨他,“与你说北狄,行了吧?” 时有匈奴、鲜卑、乌桓等塞外游牧民族居于北地,统称北狄。 其与中原并存了多少年,中原与之战火便持续了多少年,北狄自诩是豺狼虎豹,当中原是悬在嘴前的肥肉,寻机便想啃上一口。 前朝末年,朝廷腐朽破败,内忧外患,西有山戎北有匈奴、鲜卑、乌桓、高句丽等狄胡尽皆南下,瓜分凉、并、翼、幽四州。 南晋新朝初立只一年,程渊程老侯爷便奉旨抗击山戎收复凉州;霍玄入并州痛击狄人,分裂南北匈奴,一十四年逐一收复北疆三州大半失地。 而北疆如今辖境并、翼、幽三州,只除翼州如今安乐些,并州以云中郡与五原郡抗击匈奴,幽州以辽西郡拦着乌桓、以辽东郡阻着鲜卑,还得时不时提防着高句丽的口水黏上乐浪郡,一年四季里,因着军需供给的缘故,只炎炎夏日烈焰当头与酷寒大雪封山封路时,能得安稳三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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