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霍长歌那恍惚神色一收,立马换上副委屈巴巴记吃又记打的模样,乖觉得跟张远图拱手行礼,“长歌来迟了。” “不妨事。”自打张远图晓得霍玄之女要来,便对她也高看了一分,霍玄声名远播,乃是大晋名正言顺的战神、武者眼中的军魂,他对着霍长歌竟比对着一众皇子还要诚惶诚恐,木讷的脸上挤出个笑,“小郡主既是已告了假,自是无妨。” “只是师父对不住,长歌今日又不得与师父习武了。”霍长歌又冲他拱手告罪,径直往墙边一站,大氅一撩,自觉扎起了马步,半哭丧着一张俏脸,拖了长音道,“太傅罚我两个时辰的马步,如今还剩一个时辰没蹲完。” 张远图:“……” 谢昭宁站位本就离锣最远、离门最近,霍长歌来时,他耳廓一动便闻见了,此时听她说话,微转了头,瞧她一套动作下来,眼里不由又蕴了笑。 她总是闹的时候多,静的时候少,只如今见她垂眸乖巧往墙根一蹲,又莫名觉得,这并不算安谧的地儿,又似乎宁静得过了头,缺了点儿甚么似的。 ***** 霍长歌领完罚,尚武堂也要下学了,她蔫头蔫脑得与南烟往回走,路上连珍与花蕊小步跟在她们身后,似两条粘软的鱼类紧缀着她们不放,她们行快、她们也快;她们行慢、她们也慢,不知到底想做甚么。 北疆经年日久被炮火硝烟熏燎,人都惯了,不说尚武,只男女老幼皆是一副挺直腰杆子无惧生死在努力活着的傲骨模样,就能让霍长歌打心眼儿里不待见如连珍这般娇软的菟丝花,更勿论如今晓得她心里还惦念着谢昭宁,简直让她莫名更加得烦。 霍长歌又走了几步,只闻见身后悉悉索索的响动,脑壳就一阵阵得抽着疼,对着这样柔弱又比她原还小上几岁的姑娘家,她打也打不成、骂也骂不成。 她猝不及防一转身,连珍也无防备,让她骇得疾步后退,手捂着嘴就“呀”了一声,美眸频眨,险些就被她吓哭出来,花蕊赶紧将她扶住了。 “四公主,”霍长歌见她竟胆小至如斯地步,好笑又无奈,心思电转,突然指着她身后“哇”了一下,神情大变,惊声道,“瞧你身后!那树上是甚么东西在飘!?” 南烟一怔,随霍长歌指向探头,后面空空荡荡甚么也没有,何来的树? 她还未反应过来,就听“啊!”一声,连珍已经喊开了。 连珍也不回头看,应声直接扑进花蕊的怀中,死死抱紧了她,瑟瑟打着抖不住尖声叫,花蕊胆儿也小,让她一扑,自己也怕,闭着眼睛随她一同凄厉地喊,红墙青瓦上的雪都快要被震下来。 霍长歌憋着笑,转身拉着南烟就跑,南烟回过神来颇无奈,边跑边轻声提点她:“小郡主,那位好歹也是个公主呀,你这般作弄她——” 霍长歌只当她那声让风吹跑了,听不见,跑出老远才停下。 南烟虚长了她近七八岁,对她如此幼稚行径简直哭笑不得,想念叨她两句,又实在不知该说她甚么才好,她到底先是主子,才是孩子。 “郡主啊——” 她只反反复复来回道:“哎。” ***** 待霍长歌跑远,连珍喊完一轮,见周遭全无动静了,这才从婢女怀中颤着嗓子试探问:“花蕊,那可怕东西还在么?到底是……是甚么呀?” 花蕊瑟瑟发抖,只睁着一只眼睛扭头去往后面瞧,倏然一怔,险些气哭:“公主,那郡主是耍咱们呢,这儿哪里有树啊!” 连珍闻言猛得抬首转头,对着身后一片空空荡荡的雪地,眼里难堪地蓄了泪,不由“嘤叽”一声,哭了出来。 她真真是蠢到了家,让人拿捏着弱点平白戏耍了也不知,这条路她日日走,哪里会不晓得有没有树? “公主,”花蕊赶紧替她揩眼角,生怕让寒风吹皴了她一张娇嫩的脸,心疼说,“为何您非要跟着那讨人嫌的郡主呢?您瞧瞧她,哪里有个姑娘的模样?古里古怪的,我从未见过那样上不了台面的。” 连珍不住地喘,胸膛起起伏伏,哽咽着委屈道:“她讨人嫌?三哥哥明明瞧她眼神已不对,这才几日呐?我就是、就是要跟在她身后瞧明白,她到底、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您,您竟是对——”花蕊愕然,脱口便道。 连珍睁着双婆娑泪眼色厉内荏一横她,花蕊吓得噤声,话说一半就手捂了唇。 花蕊眼睫扑闪半晌后,缓过了劲儿,又去给连珍擦了擦泪,对上她双眸,与她轻声应和道:“公主,那三殿下的确是好人,这宫中风言风语虽多,但他住在咱们宫侧殿那两年,就已能窥见君子之风了。公主眼光真好。” 连珍眼波盈盈一转,便又在她暧昧眼神下羞红了脸,胸膛微微一挺,隐隐还有些骄傲的意思。 谢昭宁居于承晖宫侧殿那两年,连珍原也只十一、二岁,正是情窦初开年纪,央了陛下许久,才得了一个识字学诗的机会。 连珍时至今日,仍清晰记得,她于自个儿殿内与一位识字的老宫婢学的第一首诗便是《卫风·淇奥》:“……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注1) 那日正是盛夏,连珍寝殿窗外正对一丛青竹,她倚窗学过半首的诗,便有谢昭宁的模样渐渐幻化眼前,温柔含笑立于窗外青竹丛间。 她便于那日,已知晓了自己的心意。 ***** 翌日,霍长歌又早了一刻钟往崇文馆里去,冬日里天还未亮,她推了门进去,却见里面空无一人,谢昭宁竟不在。 “人呢?”她站在门口只往里一探头,诧异轻喃一声,也没急着往里走。 “三殿下。” 门外侍卫突然出声,躬身抱拳行礼,身上铁甲碰撞出连续轻响,在寂静破晓之时,尤其明显。 霍长歌回眸,便见谢昭宁腰系佩剑,正在她身后一路稳步无声踏雪而来,一身银铠上微微流转头顶未尽的月色与脚下冷然雪光,似仙非仙、似将非将。 他如今还未有前世那般隐隐的肃杀,只是通身一袭清贵俊雅裹着少年英气,似个等着出鞘的宝剑名器。 谢昭宁与那侍卫点头回礼,停在门前阶下,见霍长歌杵在门口不进去,疑惑瞧着她,只温声道:“郡主早。” 他眼神一动,霍长歌便晓得他心里头在想甚么,故意抿唇可怜巴巴得对他拖了长音道:“三哥哥早,我夜里又做了噩梦,一宿没睡好,起早了。” 她一路行来,鼻尖上冻出的红晕还没散,越发衬得她肤色白皙细嫩,模样娇俏可爱,与那古怪脾气丝毫不搭。 谢昭宁淡淡瞥她一眼,也不晓得该怎样接她那语气莫名有些亲昵的话,生硬得点了一点头后,又觉得似乎如此冷淡不大妥帖,便清咳一声,抬眼觑着她身后道:“将门这般敞着,内里热气都要散干净了,进去先别脱大氅,仔细着凉。” 霍长歌闻言一怔,不由将谢昭宁那话往心里头又过了一遍,倏然便觉一股热流自心口往四肢百骸舒展出去,眉眼忍不住似月般弯起来,眼神清亮得冲他甜甜一笑。 谢昭宁让她笑得一惊,下意识眼神戒备,往后稍退半步,生怕她使坏,退完又觉不妥,羞愧垂眸一探手,红了耳尖让她先进屋。 霍长歌正心情大好,见他如此一番动作忍不住“噗嗤”笑一声。 她往门里站进去,待谢昭宁也进来,将那厚重木门随手关了,这才又寻衅滋事,追在他身后问他道:“三哥哥这又主动关怀又避我如蛇蝎,可还有意思?” “又浑说,你既叫我声哥哥,”谢昭宁神色如常回她,耳朵却已整个红了个透,强自找了借口,话里有话地抬眸道,“自是与珍儿一般,是妹妹了。平日里关怀一二,也是我这兄长该做的,又哪里避、避你了……” 珍儿,啧,这小名儿叫的,恶心吧唧的。 霍长歌心头莫名又酸又苦,上下两排贝齿也软得立都立不起来,遂冲着他一撇唇、明目张胆得就翻了翻眼白,一副鄙夷又不爽利的模样。 谢昭宁:“……” 谢昭宁让她瞪得一脸茫然,不晓得哪句话又说错惹了她。 “我不喜欢连珍,”好在霍长歌下一刻自个儿已和盘托出,倒是爽快,将心思直白刨开,也不用人多猜,“三哥哥莫把我与她相提并论。” “这话原不可乱说。”谢昭宁一滞,低声斥她,“那是位公主,由不得你来挑三拣四。” “我晓得,只是不喜就是不喜,就像我现下也讨厌你,在这儿把话明说了,又如何?”霍长歌见他维护连珍愈加烦躁,忍不住便挑衅道,“三哥哥,你可是要去陛下面前哭一哭,告我一状呀?” 谢昭宁闻言一哽,他也只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再老成,面子也还是要的,晓得自个儿招人烦了是一回事儿,让人直面说出来,可就是另外一回事。 他神情瞬间难以言喻,长眸略有些难堪地觑了霍长歌一眼,人倒也识趣,只扭头远远避开她,从后排桌椅间绕到自己座位上,沉默坐下去。 “哎,”霍长歌把人惹了还不算完,腆着脸又跟着凑过去,往他前桌上撑手一坐,晃荡着一双小腿,一副不拘小节的潇洒模样,眯眼笑着追问道,“三哥哥,你就不问问我烦你甚么?” 谢昭宁陡然头疼起来,眼神复杂地抬眸,一言不发,也一言不想发,平白自取其辱这种事儿,他脾气再好也干不来。 他打小顶着那名不正言不顺“三殿下”的名号寄人篱下活了十几年,自认“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八个字,早已摸得透了,如今对上霍长歌这副模样,竟隐隐生出些失望的意思。 霍长歌觑着他双眸里那熟悉的神情,便晓得他心里在想甚么,这眼神她前世已司空见惯,她本想逗弄他再斗斗嘴,也算是替他解个闷,不成想却先惹了他伤心。 她心头霎时古古怪怪得疼,疼得像被钝刀子来回划拉了两下:“哎——” 霍长歌下意识出了声,一唤他,望着他那双漂亮凤眸就“噗嗤”笑着一撇唇,故作嫌弃道:“你就是太无趣,太太太无趣,哪里是十七?我原当你已七十了呢。” 谢昭宁闻言眼睫一动,眼底似有光微微一晃,伤怀一瞬便散了,他欲言又止一睨她,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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