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珍素来手巧,本已做惯了这些,只今日不知为何总似心不在焉一般,眼神也空茫许多,下手又不知轻重,脚下到处躺着剪坏的窗花,七零八落。 连珩写就对联,满意叉腰,正欲唤了连珍显摆一二,侧眸便见连珍眼眶莫名一红,骤然将剪刀往地上使力“哐当”一掼,又疯狂将手中窗花奋力撕得粉碎,起身扑进丽嫔怀中“哇”一声大哭起来,转眼伤心欲绝。 事发突然,连珩登时惊骇,眼见丽嫔险些让她带倒,忙过去将她二人一并扶住,母子面面相觑一瞬,俱只当连珍白日里受了欺辱隐而不发,直至此时仍憋闷难解。 丽嫔终日礼佛,向来虔诚,通身裹挟一身浓郁檀香气息,将她眉目间天生的一抹妖冶都冲得淡了,垂眸敛目间,愈显慈悲。 “这是怎么了?”她轻声细语地问,“珍儿与娘说说看,可是白日里受尽委屈了?” 丽嫔原乃歌姬出身,三十余岁年纪,嗓音仍娇翠欲滴如少女。 她随意搁下手中狼毫,疼惜得紧搂连珍,削葱根似的手指抚在她后背不住轻轻地拍,颇有耐心得哄着她。 连珩揣手立在侧旁,闻言也正惴惴不安回忆思忖,却见连珍应声抬头,满脸泪痕地指着他与丽嫔厉声控诉道:“我讨厌那郡主,可四哥总是与她玩儿!你和三哥都与她玩儿!” 连珩:“……” 连珩脑壳登时抽抽着疼,始料未及症结原是出在这儿,他挥手让宫婢尽数退下又闭了门,方才与丽嫔将晨起那事一五一十仔细讲过。 “这小年节的,那郡主既闯下祸事,二哥又不依不饶,儿子总不得与三哥帮衬一二,难不成眼睁睁瞧着小事化大事?后宫之事若闹去了陛下那里,谁也讨不着好。”连珩与丽嫔叹一声,只心道这姑娘家家的,争宠的心思也太明显了些,自打霍长歌入宫以来,连珍似整日妒火中烧,言行古怪反常已是惯了的,遂他也未及深究,只与丽嫔使了个安抚眼色,摇了摇头。 “她欺辱我,你还帮她!你与三哥都帮她!”连珍闻言只不依,又哭得梨花带雨得自行翻起旧账来,“她初到书馆那一日,便漫说这宫中有鬼,吓唬我!” 连珩:“……” 她初来乍到,可你却在此生长…… 此事连珩虽未曾听闻,眼下却越发无言,竟一时再想不出言辞来哄她,只不住低声下气赔笑道:“四哥晓得你受了气,往后再不与她一道玩耍了可好?你先不哭了,仔细哭肿了眼睛,晚上歇不安稳,明晨还要犯头疼的病来。” 他哄了连珍半晌,见她伏在丽嫔肩头仍是抽噎不休,便偷偷与丽嫔一耸肩,只道爱莫能助。 霍长歌平日虽也是个爱哭的性子,只她哭归哭,总能哭着就将道理讲了、人心也俘获了揉圆搓扁,事情便能顺着她心意往前走; 可连珍这份哭闹,却哭得板板正正,只顾发泄自个儿情绪,事情却还在原地打转,总得不到解决,些微愁人得紧。 如此看来,倒还是霍长歌技高一筹,姑娘家做到她这个份上,也算是难逢敌手了,连珩不由又是一叹。 丽嫔却蹙着一对细眉,担忧瞥一眼连珍,又凝着那一地被撕碎了的窗花,一副若有所思模样,耳畔莫名回转连珍适才那几语控诉: “我讨厌那郡主,可四哥总是与她玩儿!你和三哥都与她玩儿!” “她欺辱我,你还帮她!你与三哥都帮她!” “阿弥陀佛,”丽嫔突然沉声念了佛号,心中顿生疑云,隐隐不安起来。 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的这个女儿,怕是已生出了些,不该生出的心思了…… ***** 岁月如宿夕,冬雪化过一遭,各宫里扫尘除晦、张灯结彩,转眼便由小年到了大年,家书虽说如今送不出去,霍长歌仍攒了厚厚一沓,皆是问候她爹新春大吉的。 她日日不住地写,却是越发想家了。 除夕夜里,宫里又处处悬了大红宫灯,宫女踩着小凳将那些灯一一点过,便似唤醒了一只巨大的火凤般,“唰”一下,凤凰于宫中盘旋飞舞,将夜色俱都染得亮了。 数九寒冬里,御花园中冷风刺骨,晋帝亦将家宴设在了泰安殿中,宫里一众人烤着暖炉赏着歌舞笑闹待新春,倒是比往日里多了几分肆意与惬意,没那般拘着了。 子时将近,撤下歌舞,皇帝与皇后率先给小辈儿们发了红封,紧接着便是淑妃、丽嫔、良婕妤与欣婕妤,之后轮到小辈儿自家兄妹间互送些礼,由各宫太监侍女拿红绸盖了端着送到各人面前去,场面便越发热闹起来。 霍长歌依次收了大公主的玉镯、太子的字画、连璋的一套笔砚,瞧着她送还谢昭宁的玉被陈宝端了一块儿递去隔壁给连珍,连珍立时一副含羞带怯又心满意足模样,抿唇仰头,亮着一双美眸殷殷切切地觑着陈宝在席间走动的身影。 “听闻皇后教了庆阳郡主小一月的绣活儿,”霍长歌还未等到谢昭宁送与她的礼,便被皇帝先点了名,她抬首,连凤举远远瞧着她笑,揶揄试探道,“长歌,你可是绣了甚么东西要在今日里送人呐?” 他一语即出,殿里倏然一静,众人齐齐探了头不约而同朝她望过来,眼神意味深长极了。 南晋的姑娘家,哪个不是七八岁学针线,十一二岁进绣房? 入了绣房绣的不是未来要送与情郎的香囊,便是要日后待用的嫁衣裳。 霍长歌应声讪讪,兀自先不好意思起来,她适才与太子只打过一个照面便错开了视线,此时正仰头复又眺着太子,心事重重,闻声遥遥回视晋帝,干笑两声,不大常见得自谦道:“臣天资愚钝,不善针线,不只得了娘娘指点,还多亏苏梅与南烟帮衬,才勉强绣了几个陇东香包给哥哥们祈福用,只望臣、臣把那些香包已缝严实了,里面香籽不会漏了才好,哥哥们别嫌弃……” 连珍闻言眨着美眸愕然一瞬,抬袖挡了脸轻笑。 连璋撇嘴便已经开始嫌弃了。 连珩嗑着瓜子儿没憋住,“噗嗤”一乐。 连珣一副事不关己模样。 只谢昭宁噙了笑意垂眸摇了摇头,颇觉理所当然,似乎她不论做出甚么举动来,他如今俱不意外。 霍长歌眼皮小心翼翼得一挑,一抬手,让南烟将她从北疆带来的一些小玩意先送去与了太子、大公主、连珣、连璧、连珍等人,苏梅才又端着拿红绸盖了的香包去给了连璋、谢昭宁与连珩。 苏梅将那香包托着底儿往三位殿下桌前依次放下便走,连璋见她过来便已蹙眉,待她转身又面色不豫得将那红绸一把掀了,翻来覆去细瞅了绣作他白鹳形态的香包两眼,只觉针线图样皆是中规中矩,称不上蹩脚,但也挑不出大毛病,遂遥遥朝霍长歌拱了下手便作罢。 倒是连珩出乎意料惊叹一声,拎着他的香包于空中一亮道:“瞧瞧瞧瞧,霍妹妹自谦了,哪里就有说得那般差了?这仙色八鸫虽算不得多栩栩如生,倒也似模似样,颜色配得鲜丽漂亮,不像个新手。” 他说完还又赞一句,顺带夸了夸皇后,嘴甜道:“这才叫名师出高徒啊。” 皇后温婉笑一声,却是了然与皇帝一对视,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模样揶揄瞥了眼霍长歌。 霍长歌也不心虚,腆着脸大大方方回他一笑,抬手抠了抠鼻梁,只转头挑了眉眼偷偷睨着谢昭宁,似有些紧张。 谢昭宁拿着那香包时便微一怔,不大明白那个细腿胖身有翅膀,还飘在河面的大蛾子是个甚么意思。 他拧眉垂眸,凝着那诡异的图案与歪七扭八的针脚静默半晌,正思忖凉州可是有奉蛾子为祥瑞的民俗,忽听连珩说了嘴“仙色八鸫”,愕然一滞,茫然又往连璋那桌上眺过去,见过他那端端正正的白鹳后,便好似恍然大悟又不大敢确认的模样。 谢昭宁只当那香包兴许有两面,正想提着绳将它转过来,适才将它一拎起,便闻“哗啦”一声轻响,当真有几颗红褐色的香籽从稀疏的针脚处掉出来,滚落在桌面。 他赶紧将那香包又放平在桌上,盯着那香籽,这才彻底顿悟,一抿唇,将眼看就要压抑不住的笑意死死收住了,抬眸不动声色轻瞥霍长歌,遥遥对上她一对忐忑又讨好的笑眸,一双清澈凤眼里蕴满无奈与纵容。 这丫头……哎,这丫头要是生在这中都里,怕当真是要嫁不出去了——她确实没长成“女子”该有的样子,帝后也没冤枉她…… “收了郡主亲手做的礼,倒是显得我要送郡主的东西俗了些。”连珩倏然又叹一声,让人将一套坠了红珠的金耳饰送去给了霍长歌,又转头笑闹打趣谢昭宁,颇没脸没皮道,“诶,三哥,你又要送郡主甚么?总归你也是个不大有新意的人,我瞧瞧你能不能给我垫个底儿?” 他一语又将众人眸光拉过来,连璋冷冷淡淡斜他一眼,有些怪罪的意思,连珩后知后觉一吐舌,却见谢昭宁先拿红绸复又将他那香囊不疾不徐盖了,这才抬首示意陈宝,于众目睽睽之下,让陈宝将礼物端去给了霍长歌。 纵有红绸遮着,也能明显瞧出他那礼原要比木盘大上许多,左右两端支棱出来,将红绸撑得笔直。 “呦,这是甚么?”连珩见状疑惑,又探头问谢昭宁,“可别也是字画?” 谢昭宁却未答他,只淡淡笑过,等那礼置于霍长歌桌前了,才抬眸静静觑着霍长歌。 霍长歌长睫轻眨,瞧他一眼,似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唇,已是猜到了些许,她抬手小心翼翼掀开那红绸,却见盘中果然便是一张弓。 那弓以上好拓木制成,通体刷了暗红的漆,只得寻常角弓一半长短,体态流畅似一片长柳弯折,弓身上刻连绵流云、下雕万里群山,正中弓腰上深嵌一块铜钱大小赤色的玉,内里像凝着一团不熄的火,流光微转间,便似烈火燎原,烧灼了群山。 她身侧,连珍倒吸一口凉气,手上一动碰倒了杯盏,发出“哐当”一声清响,她又手忙脚乱去扶。 霍长歌也顾不上理会她,只觉险些便让那弓晃花了眼,她心头“嗡”一声,像被人狠狠敲了一下,敲出的涟漪直往四肢百骸荡出去,又似乎心底有甚么东西疯长得飞快,就快要失控从她这副躯壳中破土而出了。 她惊喜交集,一双杏眸频频眨了眨,仍似不敢确信般,静过半晌方才将那弓竖着拿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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