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寒舍”二字的尾音被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莫名便似裹挟了些许的阴阳怪气。 连璋眼都没睁,直直落井下石般“嗤”出一声冷笑,谢昭宁无奈轻叹,太子面上虽不大好看,却也不再理会他二人,起身一正衣冠,复又一副宝相庄严模样出了车厢、下得车辕。 那车下零零落落站着七八个老态龙钟的男子,迎风冻得抖抖索索,花白胡子一颤一颤,为首老者率众躬身作揖,双手藏在大袖之中交叠端在胸前,眼神淡漠得觑着太子举止庄重大气得一步一缓,逆着寒风冬雪,似佛子临凡。 “臣已老迈,腿脚不便,身子又总不爽利,闲赋家中已久,更是赴不得小年家宴,倒还累及太子殿下今年冒雪前来拜会。”那老人庞眉皓发,微见佝偻,瞧年纪似已古稀,套一身宽大三品文官朝服立于风中,便像是根竹竿撑着那衣裳,空空荡荡的,衣摆随风“哗哗”飘动间,愈显单薄瘦削。 “外祖父说的哪里话,”太子似未闻出他话中轻嘲意味,只掌心扣着佛珠,垂眸与那老人双手合十一拜,嗓音沉厚体恤道,“外面风大,咱们还是进屋说话去吧。” 那老人淡淡“嗯”声一应,却是未动,一双混浊老眼虽直勾勾地盯着他,余光却是轻飘飘瞥向他身后,待那车帘再度撩起,连璋与谢昭宁自车内探出头来,他鹤发鸡皮似的脸上,方才隐约漾出些许温暖笑意,稍纵即逝。 老人轻轻舒出口气,却是与他俩话也不说,只遥遥眺他二人一眼,便转身率着那七八老者领着太子入府。 太子余光瞥见他那欲盖弥彰模样,神色一瞬不豫却并未发难,指肚越发扣紧了手中佛珠,一言不发跟在老人身后踏进门中,谢昭宁与连璋便也跟着过去。 他们甫一入了古宅,绕过照壁,迎面便是萧瑟庭院,满目厚雪压枯枝,一派凄凉景象。 宅中安安静静,只偶尔有鸦雀于枝头喑哑鸣叫一声,小年节里竟无多少人烟似的,一眼望去,空空荡荡,寒风卷动阑干落雪吹入廊下,发出飒飒风响。 “有劳太子跑上一趟了,只如今宗族人丁凋敝,有富余气力经得起长途跋涉的皆已回了江南老宅谋求生路,眼下也只老臣与几位孤寡固守府邸,怕是连凑出一桌与太子吃饭的人俱显艰难。”那老人探手引着太子上了回廊,有意无意一句寒暄,却是字字格外戳心,太子举手投足虽雍容沉着,面上却已现难色。 待他们一路进到前厅中去,厅中亦显清寒,只垂手廖廖等着几位命妇——二三老年、二三中年,想来确实凑不齐皇亲国戚府中惯用的一张圆桌,比往年更显萧条。 自五年前古氏家主古昊英与其姊元皇后先后仙逝,古氏旧部也因此受到牵连,人丁本就不甚繁茂的宗族一夕倾颓,一年不如一年、一日不如一日,如今也只元皇后那年迈的老父身上留有三品学士的空衔,于太子母家壮着些许声势,不至于让太子面上太过无光。 可那三品的虚衔对于一个老人而言,却非荣光,不过一道枷锁,将失女丧子孑然一身的他残忍困在异乡,不得于生前归去故里,与族人团聚。 老人待众命妇与太子作揖问安,便探手着太子主位落座,又嘱咐人上了茶点来,转身却见只连璋缀他身后跟着,并无谢昭宁人影,不由惊诧问道:“你三弟呢?” 言辞间顿显亲昵。 “廊下看——”连璋唇角一动,话未说完,便见老人已兀自轻叹一声,谨慎换了称呼,又了然摆了摆手:“随三殿下去吧,左右三殿下也算是在这宅院之中长大的,丢不了,开宴前再着人寻他便是了。” 那简单一语似又戳中太子心底旧日伤疤,太子捧着热茶小啜,见他二人只一问一答间便显温情,原想避嫌遮掩亦是徒劳无用。 太子面容于氤氲白雾后愈见黯然,不动声色瞅着连璋应那老人一声,下意识便想贴着他坐下,旋即又蹙眉起身,拢衣往自己右下手位置落座,不敢罔顾尊卑伦常。 侍婢上过茶点,鱼贯而出,转身反手阖上厅门,太子抬眸于那朦胧水汽之中便见厅门轻轻一开又重重合上,似将那微弱却暖人的冬阳霎时夹断在了门缝间。 ***** 前院,照壁后,谢昭宁果然直挺挺立在廊下那一排被厚雪压弯了枝条的桂树下,仰着头一动不动,也不知在瞧甚么,颀长身姿似青松临风,半幅侧颜玉似得好看,干净又温润,映着一轮高升的冬阳,越发衬得他少年华美又淡远清峭。 只他周身却似缭绕着浓重的寂寥与哀伤,萧瑟寒风一起,绕着他周身一转,便似要将那茕茕孑立的人影融进冷风里化掉似的。 “……遥知天上桂花孤,试问嫦娥更要无。月宫幸有闲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注1) 恍然间,似迎风送来这么一句飘渺人声,骤然响在耳畔,宛若谢昭宁身后正有潇洒青年饮了酒,以一副玉箸敲击着铜樽在吟诗,醉态萌发间愈见风流多情本色。 谢昭宁周身一震,霎时惊喜循声侧眸,却见身后廊下空无一人,只余寒风卷着满地落雪“咻”然拂过阑干。 他神情落寞一叹,又垂眸理所当然似得自嘲轻轻一笑,便愈发惆怅得逆着那风吹来的方向转身上了回廊,扶着朱红廊柱缓缓行过半座府邸,越加进到后宅深处,眼前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无不熟稔于心。 谢昭宁直直走到后厢中一户贴有封条的独立院落前,方才停下脚步。 那院落颇为宽阔,院墙稍显高耸,环墙栽有一片松树,松果落得遍地皆是,七零八落得栽进平整的厚雪之中,也无人前来打扫。 周遭静得骇然,杳无人烟,谢昭宁提着大氅下摆一步一缓上得门下台阶,手臂微微颤抖着半抬空中,蜷缩的五指渐渐舒展,贴在那冰凉潮湿的木门上运力一推,伴随封条“刺啦”一声四分五裂,那虚掩的院门也拖着刺耳的“吱呀”长响缓缓转开半扇,露出院中真容——那天井中新雪叠旧雪,叠得厚厚一层,几近瞧不出本来面目,似天地有意封存这院中草木砖瓦,便与它严严实实盖了一层棉被一般。 谢昭宁负手入得院中,迎面便是一棵已枯死的高耸出院墙的柿子树。 他怔怔仰头,恍然热泪盈眶,眼前一瞬似有数道人影攒动—— 他瞧见盛夏时节,鸟叫蝉鸣,武英王于树下教年幼的他与连璋习武练剑。 连璋文成武不就,手脚僵硬得像四截临时接上的木桩子,一柄软剑倒提手中武得磕磕绊绊,似只狗熊在跳舞。 连珠头上顶着片宽大的荷叶卧在枝丫间,探手指着连璋捧腹大笑; 他瞧见深秋十分,天高云淡,他被连珠撺掇着一同爬上墙头摘柿子,脖颈上套着竹篮,战战兢兢一脚踩在树干上,颤颤巍巍得从枝头小心翼翼拧下一个果子来。 连璋笨手笨脚爬上不墙,便仰头紧张兮兮地张开双手与武英王一同在树下护着他,生怕他摔下来。 中都的柿子霜降前后才成熟,巴掌大小,红嘟嘟又软糯糯,似一盏盏可爱的小灯笼悬在枝丫间,连珠蹲在墙头忍不住便就着手中果子咬一口,鲜红鲜红的肉汁好似蜜糖一般得甜。 连璋树下馋得咽口水,武英王忍俊不禁,笑得双肩不住得颤; 他瞧见寒冬腊月,大雪纷飞,武英王于廊下生了火炉,炉中炭火里随意扔着把枣栗,枣栗生硬的外壳经不住灼烧,“哔啵”声响中裂开,一股淳厚而香甜的味道随之蔓延,他们三人探着脑袋不由往炉前好奇凑近,险些让火燎秃了额发。 武英王手忙脚乱与他们不住拍打发顶火星,简直啼笑皆非; 他瞧见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北地燕王来了书信,武英王于书房案前拆了火漆,抖开信笺与他们一字一句仔细地读,与他们描绘北疆风貌,与他们细数旧日袍泽,从未将他们只堪堪瞧做无知孩童; 他瞧见那院中的光阴一月月一年年,从初春到寒冬,四季轮转,生生不息,他们于打打闹闹的温馨岁月中也渐渐得长大; 他又瞧见那一年,春寒料峭,薄雪还未化尽,他正正十二岁,这宅院四周围满了人,披坚执锐的禁军与虎贲营里里外外叠了怕是三层有余,彻底堵死了武英王余下所有的生路。 武英王怀中揽着一副女子衣冠奄奄一息躺在树干下,虽仍那般倜傥不羁得与他笑着交代后事,忍不住哽咽的话音中却掩不住悲凉与哀戚:“昭儿,小舅这一生,再去不得北地了……那三州天高地广,人心也生得宽阔,不似这中都,繁华下却掩盖得那样的肮脏……若是、若是有朝一日,昭儿能去得那里,便将小舅的骨灰带去与霍玄,再替小舅问一句……至此一生,他、他可悔了?他可曾……有片刻的后悔……” 他可悔了? 那一声非仅是诘问,原是武英王自己心底的悲叹。 他想问霍玄悔了甚么?他又悔了甚么?是悔了曾经追随连凤举起事?还是悔了为官于新朝?更是悔了肩上担着皇亲国戚的虚名,实则如同自负枷锁,困守半生不得自由? 谢昭宁忆起往昔,心中不由大撼,竟一日更比一日感同身受起来,他怔怔望着这院主一生似亦要被这厚雪所掩埋,眼眶骤然通红,眼底隐约蕴有泪意。 “就晓得你会来这里。”谢昭宁身后倏然有人轻声道。 他闻声侧眸,便见原是连璋立在苍茫白雪下的朱门中,披一件纯白狐裘,亦似不忍瞧那院中凄冷景象一般,只垂眸与他沉声道:“要开宴了,外祖父着我唤你回去。”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走了。 谢昭宁再回眸依依不舍眺那院中一眼,压下一腔哀恸与惆怅,方才随他身后出去,仔细阖上了院门。 “吱呀”又是一场长响,那斑驳而厚重的朱门后,一位开国功勋的一生将再次被无声掩藏。 ***** 谢昭宁随连璋上得回廊,又转去前厅,前厅里安安静静,众人已稀稀落落围了圆桌沉默落座,只那老人与太子时不时话上几句家常客套一二,随意问询些身体状况,态度明显敷衍,气氛亦颇显尴尬生硬。 太子掌中扣着念珠缓声作答,礼数周全,抬眸见连璋与谢昭宁姗姗来迟,面上不豫神色一晃而过,便又纵容与他二人轻笑,抬手嘱咐他俩入座,再与那老人微微颌首,示意开席。 席间气氛亦难热络,众人似与太子皆不亲厚,只沉默用膳,间或有人关切一问连璋当值情形,连璋草草答上两句,话头便又中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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