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如何不必再提,只如今她却迫切想瞧清楚太子到底是个甚么样的人,是又一个连凤举?抑或——可将北地与之托付? 只她一侧眸,却冷不防一眼瞧见了连珍。 连珍自打进了门眼珠子便似黏在了谢昭宁身上,含羞带怯得不住觑他。 她今日着了身桃红的大氅,额间绘了灿金的桃花纹,腰间配了昨夜收的那金花茶吊坠,越发趁得人比花娇,模样水灵娇柔,似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珍儿与珩儿。”皇帝与太子说完话,又受过谢昭宁与连璋的礼,便招手让连珩和连珍上前去。 谢昭宁与连璋自觉退下来,二人分别与太子规矩行过礼,也不多话,又与连珍和连珩点头回了礼,便往霍长歌那侧寻了空位落座,谢昭宁与她隔了一个空位,接过宫女奉上的茶。 连珍眼神一瞬失落。 “三哥哥。”霍长歌见谢昭宁过来,便将心中疑惑暂且搁下,把茶盏往桌边一放,身子一歪,横过一张座椅,手一伸便想去拽他铁甲的边缘。 谢昭宁闻声转头,询问似睨她一眼,便见她又仰脸笑得一副鬼灵精怪模样,一对杏眸亮晶晶的,先哼一声才悄声无赖道:“咱们先前说好的,你赔我弓,原是因输了我,可你将这与新年礼合二为一便是又欠了我一样,旁的不多说,你再与我十支箭。” 谢昭宁:“……” “不许赖,”霍长歌见他陡然惊愕便想笑,死死抿了唇,故作正经模样一挑眉,“给弓不给箭,你耍我呢?你那弓那般短,寻常箭又用不得,我拿那弓当吉祥物,挂墙上看呐?” 她一说话,嗓音清澈悦耳,似山涧里的清泉,带着些许调笑意味找人茬,灵动又可爱,永平宫里一众侍从整日让她逗得前仰后合,垂手立在他俩身后闻言便“噗嗤”一下又掩了唇轻声笑。 “莫胡闹,”谢昭宁猝不及防被她当众敲竹杠,耳朵尖尖又染了红,侧眸轻斥她,“到底哪个在赖账?” 他言下之意便是,你还欠我十两黄金我也没问你要啊? “输的那个在赖啊,”霍长歌没脸没皮揶揄他,“三哥哥说,谁输了?” 谢昭宁:“……” 他登时语塞,众目睽睽之下有理也难辩,瞠目结舌与她对视半晌,袖口又让她死死勾着抽不回,只憋出一句半恼半怒的:“别闹!” “那你到底给不给?”霍长歌“诶呀”一声,觑着他半张如玉侧颜偷笑,手指勾着他袖口铁甲边缘摇晃来摇晃去,学他样子半嗔半恼,“三哥哥,你拿输的彩礼当新年礼,瞒掉我一件礼,昨夜里人多,我便甚么都没说,只你给弓不给箭,故意逗我玩呢吧?” 谢昭宁让她不分场合闹得连脸都红了个透,忙不迭将袖口从她指间扯下来,欲言又止瞪她,一副挺立如峰的鼻梁上都坠了汗,就快维持不住那一身的清峭。 霍长歌也不怵,伸手又要去拽他,连璋闻见响动转头,旋即恶狠狠瞪她一眼,她也只当瞧不见。 她晨起与连凤举适才将这话头挑开了,如今做戏不做全套,才显得她可疑。 谢昭宁躲霍长歌也躲不过,让她左一声拖了长音的“三哥哥”、又一声软软糯糯的“三哥哥”唤得头皮直发麻,实在耐不住她左右央求,长叹一声扭头横她,眼神一言难尽极了,认命道:“给。” 霍长歌闻言登时笑弯了眉眼,那心满意足的模样,简直让人又爱又恨。 只连璋恨她恨得越发牙痒。 连珣捧着茶盏静静斜觑着霍长歌与谢昭宁玩闹,眼神意味深长。 “又欺负你三哥哥呢?”皇帝与连珍正说着话,远远眺见霍长歌横趴过座椅招猫逗狗似地搅扰谢昭宁,扬声叱她。 “没有!”霍长歌应声否认,一众人全扭了头望着她,尤其太子惊诧睁着一双慈悲目上上下下不住忖度似得打量她与谢昭宁,室内静过一息后,众人方见她一抬手,拿拇指与食指比出一点点的小缝隙,腆着脸笑,不好意思又改口,“一点点嘛……” 谢昭宁无奈摇了摇头,只沉默纵容笑过便罢。 “促狭。”皇后在皇帝身旁嗔一声。 “整日嫌不住,惯会找人麻烦,去去去,别搅扰你哥哥们了。”皇帝嫌弃抬手一挥,轻斥霍长歌一声,头一微偏又说道,“时辰将至,璋儿、昭儿,你们先行下去准备吧。” “臣遵旨!”谢昭宁与连璋应声站起一行礼,身上铁甲碰撞出“铿”然响动,掉头出门。 谢昭宁脚步略微快了连璋半步,临出殿门又慢下等他一等,霍长歌凝着他动作“噗嗤”又笑一声,心说“落荒而逃”与“欲盖弥彰”怎么写,她如今也算是知道了。 ***** 正月初一,需祭祖祭天祭神明,晋帝着皇后、太子、宫妃、皇子皇女及三品以上官员随扈,霍长歌亦在随行名录之中。 卯正,连璋率禁军步兵折返,护送身着石青色日月团龙衮服的晋帝与皇后上得步舆,出宫门,再换车驾,由谢昭宁领骑兵在前开道,浩浩荡荡一众人马朝太庙进发。 彼时天刚拂晓,晨光熹微,城中街道安静空荡,只闻车辙“吱吱呀呀”轧过青石板路与兵甲轻声相撞的声响。 霍长歌与连珍一车同行,难掩困意,一路靠在角落里昏昏沉沉睡着,却仍敏锐觉察连珍一双眸子跟钉在她脸上似的,心头那股子不甘与敌意,就快化为一把钢锥,在她脸上刻出一行深可见骨的字来。 正月里,各宫走动便也寻常,霍长歌倏得便生出些许心思来,她与连珍素来不睦,先前不好寻时机拜会丽嫔,如今倒是有了足够由头。 《周礼·考工记》有云:“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前朝后市。” 辰时,皇帝车驾停在皇宫之左太庙正门前,众人依序掀帘下车,随皇帝进得五彩琉璃门,行过汉白玉石拱桥,到得焚香炉前净手上香,再待皇帝于前配殿中略作修整后,于庄重礼乐声中仪仗整肃,上得白玉石阶,入正殿宫门祭拜连氏先祖。 霍长歌于队列中抬头,望着眼前宫殿,只觉巍峨更胜皇帝紫宸宫,琉璃瓦覆顶、飞檐翘角,廊柱贴金花、地设金砖,极目所及之处,一派富丽堂皇。 巳时,日已高升,祭过祖,皇帝车驾再转至城中另一侧社稷坛祭祀天地。 午时,车驾再起,出朱红城门,去往城郊天坤山下,弃车步行上至半山腰,入历代帝王庙,再祭上古三皇五帝及各朝各代君主。 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寓意“九五之尊”礼制的景德崇圣正殿内,楠木廊柱上彩绘五爪金龙,廊下供奉自伏羲以来八十余位历代帝王赤底金书的牌位。 晋帝连凤举净手焚香,便在那袅袅香烟中,手捧一卷祭文,侧对前朝列位帝王牌位,肃穆朗声,一字一顿有力道:“惟神昔主中原,治安子盛,生养之繁功。夫何传及后世,不遵前训,贷政治乱,天下云扰,莫能拯救。凤举建义聚兵,图以保全生灵——” (注1) 那祭文想来又是杨泽手笔,骂人骂得文雅婉转,只道是前朝自个儿不争气,坏了祖宗基业,连凤举不过为着天下苍生举事,顺道奉承个天运,得了帝位,乃是民心所向,并非武力夺权,话说得实在冠冕堂皇得紧。 霍长歌站在队中,无聊得两眼含泪,憋着哈欠不敢打。 这一大早上,冗长繁杂的祭奠仪式一个接着一个,直站到她腰酸腿疼、四肢僵硬,幸亏这新朝如今还无多少年迈老臣,只杨泽这五十出头的半大头子大病初愈列于阵前,否则怕是今日非得站倒几个不成。 她抿着唇忍不住抬头左右偷偷一张望,便见侧首着甲禁军亦额前见汗,精神略微疲惫,却仍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眸光穿过重重人缝,不由便想去寻太子瞅上一眼,她身前连珍倏然身子一颤,手半遮在额前,双眸微阖,眼看着人便要朝后仰倒下去。 祭祀之时,殿前失仪乃是不敬之大罪。 霍长歌见状蹙眉,不动声色上前一步,左肩侧倾抵她背后,又左手一伸一环她纤纤细腰将她揽了,撑住她一身力道。 连珍猝不及防双眸猛然一睁,虚弱之时,仍下意识便想惊声尖叫,霍长歌右手一捂她唇,睨她一眼,连珍便骇然深喘一口气,长睫颤抖,满头珠翠叮当作响,缓过片刻后,眼神复杂得朝她感激一点头。 丽嫔闻声侧首,惊魂未甫得惨白着一张妖媚俏脸盯着她俩。 “——今念历代帝王开基创业有功德于民者,乃于帝师肇新庙宇列序圣像,每岁祀以春秋孟月,永为常典,礼奠之初,谨奉牲醴致祭,伏唯神鉴尚享。”(注2) 祭文已堪堪到得尾声,霍长歌手上一用力,将连珍复又推正立好,面无表情默然退后一步站回自个儿位置,心道,连珍这身子骨也太弱了,轻飘飘得似一张纸,哪里像个帝姬模样。 未时,皇帝车驾回转皇宫,晋帝受百官朝拜,赐宴群臣于紫宸殿前。 申正,撤席,再备与民同乐之——千秋宴。 ***** 说起那千秋宴,原还是有些故事的。 前朝末年,旧帝昏庸无度,饥荒连年,民不聊生,其时狄人四族袭北疆,山戎攻陇西,又有各地志士揭竿而起,战火连绵烧遍万里群山沃土、灼过千里平原良田,伏尸百万、流血漂橹,目之所及尽是残垣断瓦。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注3) 那年月,所有人的命运皆可用这两句诗词来形容。 待到连凤举登基为帝,建南晋,力克西戎平北疆,时局渐趋平稳,得一线喘息之机休养生息之时,便着人“点阀对比”——计民数,重编户帖。 岂料,这一查才知晓,原前朝军户已死绝六成,余下四成里又有半数尽剩些鳏寡老人,失亲丧子、孤苦无依,尤其北疆三州与凉州陇西一带。 是以,前有霍玄上书请改北疆屯兵制,后有古昊英于连凤举登基的第五个年头里请旨上书,望连凤举着人将那些老人按郡县集中接于一处照料,连凤举批准后,翌年,又赐恩典,每三年正月初一,于紫宸殿前赐宴于京兆府内孤寡军户老人,与民同乐,代前朝失德之君行抚慰告罪之举,谓之——千秋宴。 除却因元皇后国丧取消过一次外,今日正是连凤举为帝十五载中,第三次举办千秋宴。 只是一隔五年,当年那些赴宴之人多半也已故去,此次除宴请古稀军户外,遂又添上百名年逾五十者,登记在册前来赴宴的人数已达四百七十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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