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璋匆匆得来,又匆匆得走,背影似逃离,这些年里头,总归从不曾好好听他把心底的话说完,谢昭宁也惯了,便如行尸走肉游荡在这红墙青瓦间苟延残喘一般,早已惯了。 他扶着窗前桌案,缓缓沉身坐下,夕阳垂落,只余一线微弱曦光挤过窗缝射进来,他便就着那一缕橙黄暖光,从桌下摸索出一方盒盖上细雕了火舞群山的木匣,仔细将其打开,便见里面静静躺着霍长歌送他的香包。 他指腹小心翼翼得来回摩挲着面上那绣得古怪的云鹤,忍俊不禁,不由忆起大年夜里,他寻陈宝要木匣时,陈宝瞅着那香包天真又惊奇地叹:“呀,殿下,这大扑腾蛾子绣得好别致!” 恍惚间,似乎就又没有那般伤怀了。 只,谢昭宁笑着笑着,又忍不住生出忧虑来,这宫里容不下霍长歌这样的人,于晋帝而言,与她一时是新奇,二时是容忍,三时——就要引来杀身之祸了,就如他二姐与小舅一般,总要生陨在这宫墙之中、血祭这通身枷锁。 ***** 是夜,夜深人静,霍长歌洗漱过后上-床,却是了无睡意。 她靠墙坐着,一副若有所思模样,她救驾那会儿便觉古怪,也不知前世此时,前朝可也有这么一次刺杀? 那时无她出手,不知结果又会如何? 只能肯定的是,皇帝仍有惊无险,性命无虞,还是—— 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刺杀? 她前世与前朝合谋时,也未曾听他们提及过。 所以为何这一世,他们会选择早了十年,在这样一个时间点上来行刺? 而且,谢昭宁那话又究竟何意?为何前朝反而是晋帝的禁忌? 霍长歌心事重重拥被坐着只不睡,南烟只当她伤口又难受得躺不下,便端了药来与她,待她喝完,又端了碗出去,合上门,苏梅便从外间来瞧她。 “没人了?”霍长歌悄声问她道。 苏梅一摇头:“窗户、门俱合严实了,我查过。” “那行,我总觉这事儿不大对。”霍长歌一招手,让她附耳上前,低声说,“我依稀记得,二公主、三公主、国舅与皇后,似乎接连薨在年初里,若无意外便是二月,晚了我娘不到半年,想来也是不大寻常。你去小心打探一打探,瞧瞧他们的死因可是与前朝有关,二公主生前性子如何,是否曾与陛下有过龃龉?仔细莫让人注意到。” 她一语即落,苏梅讶然抬眸:“难不成——” “合谋勾结不至于,但隐情必是有的,你想想那出戏文唱了甚么?”霍长歌晓得她想说甚么,摇头又道,“高门贵胄家的二小姐发现自己父亲谋害了外人,又被父亲将罪名扣在自己身上推她出去送死……那戏里又没大小姐,为何平白要点名那小姐家中行二?怕这故事本该是,二公主偶然发现了皇帝谋害他人的秘密,却反被扣了莫须有的罪名害死了?” “天……”苏梅闻言惊骇掩唇,不敢置信道,“虎、虎毒还不食子呢,不会吧?” “不知道,”霍长歌直言,“所以要你查上一查再做定论。” “可这到底是皇家的事儿,”苏梅只觉若霍长歌猜测为真,她们又探的了这样的秘辛,怕是麻烦就大了,故迟疑道,“又与我们何干呢?” “总归是隐患,哪里有人谋反只出一计,没有后招的?此番他们虽以卵击石落败,却也探得一二皇帝虚实,得知此路不通,再来,就该变招了。”霍长歌沉吟一瞬,谨慎道,“我一入京,他们便该晓得皇帝在疑爹,你说,若遇良机,他们可会趁势来一出离间计,诱使皇帝先行断去自个儿一臂呢?” 苏梅“啊”一声惊呼,霎时顿悟。 “更别提,若皇帝心中早已心魔深种的话。”霍长歌一语骇得苏梅登时毛骨悚然,“这个推波助澜的波,不必大,只要荡出些风声,便能掀起惊天的浪。”
第38章 探望 正月初七, 女娲造人日,不远门、不走亲、不访友,各宫也总算安生下来。 晨起, 太医来与霍长歌检查伤处,见愈合良好, 便停了她的药, 交代了些注意事宜。 银屏送太医出去, 苏梅端了汤盅于门外进来,往她床尾一立,霍长歌鼻端轻抽,嗅了一下,挑眉笑道:“呦,可算不用睁眼喝药,闭眼也喝药了。” 苏梅笑一声, 与她使了个眼色, 霍长歌便“诶呀”做出惊讶模样,朝背对苏梅与她更衣的南烟道:“姐姐, 你快帮我去瞧瞧, 这都哪个时辰了, 可有人喂绛云了不曾?!” 她爱惜那红腹锦鸡如同自个儿眼珠子似的,偏殿里谁人不知?晨起叼着糕点就寻了豆子去喂鸡, 旁人要帮她喂她也不依, 生怕旁人喂得多了, 绛云与她不亲。 “想来是没有的。”南烟闻言只手上一停动作。 苏梅便“嗤”一声笑了,揶揄着闲闲接一句, 眉目妩媚动人:“谁敢呐?” 霍长歌抬手揪着南烟的袖口,衣裳半搭在肩头, 仰脸眨巴着杏眸求她道:“好姐姐,你先帮我去喂绛云,衣服我自个儿慢慢穿,别把它饿着了。” 南烟哭笑不得,只得扔下她出去,将门轻轻带上。 苏梅见她出门,端着碗往霍长歌床边坐下,掀开盅盖,边喂她喝药膳边悄声道:“二公主与国舅已薨五年了,宫里人也换过一茬,新人不晓得,老人嘴紧问不出……只知当年二公主便是元宵节出宫赏过花灯,回来便染了天花,病死在寝殿中,自此皇帝便对元宵节颇忌讳,也不再允人那日出宫去;国舅嘛,也只说是染疾死在自家院中的,先皇后伤怀过度动了胎气,不足月生下三公主,三公主没熬过两天故去了,先皇后便也……” “嗯,晓得了。”霍长歌耳廓一动,倏然低声截了她话尾,一启唇,示意她喂汤,苏梅便警觉一抿嘴,执了汤匙舀了勺汤,放在唇边小心地吹。 “绛云也让郡主喂出脾气了。”她汤匙适才递出,南烟去而复返,推了门又进来,绕过屋内屏风,垂手立在霍长歌床头那兔子灯前,愈加啼笑皆非喟叹道,“绛云来那日,谁喂它都行,如今可好,这才几日呐,奴婢去喂它,它已是不吃了,想来是宁愿饿着也在等郡主。” 霍长歌正啜着汤,闻言一顿,仰头“噗嗤”惊喜笑一声:“真的哇?” “真的真的。”南烟待她用完汤,赶紧又替她上前去更衣,越发纵着她那孩子脾气,与她说话间也没那般拘束了,“您自个儿去瞧瞧吧,绛云就蹲在你房前那阶下,跟只小奶狗似的。” 霍长歌一语让她说出了兴致,伸手将她轻拂开,半披着衣裳就光脚踩地下了床,南烟与苏梅追在她身后不住唤:“郡主!鞋!” 霍长歌充耳不闻,赤着脚一把推开门,便见屋外残雪未化,天光微亮,绛云安安静静地蹲在廊前阶下那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中,头顶一簇金灿灿的耀眼绒毛,身披斑斓五色彩羽,一双豆眼直直看向她,嗓音微哑得叫一声,姿态乖巧闲雅。 “你在唤我吗?”霍长歌“噗嗤”又一笑,孩子气得扬声道,“你再叫一声?” 绛云似能听懂人言般,头颈一动,当真又叫一声,叫声未落,它一振翅,拖着长羽跳着飞起,又往霍长歌身前急速落下,拿小巧微弯的喙轻啄她光-裸细白的足背,撒娇似得闹。 那模样,当真是让人不喜欢都难。 霍长歌让它啄得足背酥麻,俏生生笑着,脚趾微微蜷起,南烟提着鞋袜赶来,无奈叮嘱她:“郡主,未嫁的姑娘不得无端露足。” 霍长歌便往阑干上一坐,翘着脚边逗绛云边让南烟帮她穿好了鞋袜。 “还学会撒娇了。”苏梅端着汤盅立在霍长歌身后打趣儿道,“物似主人形。” 南烟闻言抿唇笑一声。 “就你会说。”霍长歌扭头嗔苏梅一句,右手按住左肩,小心翼翼蹲下,越发爱怜得右手轻抚绛云背上的长羽。 “走,”霍长歌招手让院里宫人送了碟黄豆来,歪头倏然狡黠一笑,心血来潮地跳下阑干,右手抓了把黄豆,边抛着豆子喂绛云,边引着它往外面走,“咱们一起外面逛逛去,我带你见皇后娘娘啊。” 苏梅闻言一怔。 “诶?郡主!”南烟惊诧一瞬,眼瞅着她当真要领着锦鸡出院门,追在后面唤她两声见她不应,忙又回头去屋里取了她大氅来,复又跟她身后跑出去,“郡主!” 越发活得似个操心的老妈子。 ***** 旁人是遛狗,霍长歌是遛鸡,南烟从未在宫中见过如此随心所欲的姑娘,她拦不住,只得眼睁睁瞧着霍长歌当真去了永平宫正殿,留了自己在殿门前守着绛云,门外侍从宫人见状“哗啦”一下团团围上来,稀罕地蹲了一圈人逗鸡。 宫人通报一声,便让霍长歌入了殿,她进去,迎面便见皇后正侧身坐着与大宫女夏苑低声说着话,不时抿唇一笑,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 “娘娘早。”霍长歌左手压着右肩的伤,矮身微微一福,轻快唤道。 “我还说待会儿等陛下忙完政事回来,便一同过去瞧瞧你,你这就来了。快起来,怎的只你一人?南烟呢?连南烟也不懂得规矩了。”皇后眉梢轻蹙,怪罪一声,忙让人与她看座,“你如今还伤着,哪能身边连个跟着的人也无?” 霍长歌伤着这几日,连凤举统共也只来过一回,坐下例行询问了两句伤情,又夸她忠勇,便急匆匆要走,西境山戎与南境苗蛮这几日皆派了使臣来,一个求和一个进贡,他与太子也正忙碌。 倒是太子妃着人送过两回礼,一回送了新衣、一回又添了首饰,说不出是敷衍了事还是循规蹈矩,总归不大有新意。 “南烟姐姐在殿外帮我看着绛云呢。”霍长歌让人扶着坐下,笑得天真又娇俏,“三哥哥送我的锦鸡可粘人了,我来与娘娘请安,怕留它在宫里闷得慌,便带着一并过来了。” 皇后闻言“噗嗤”一声,侧眸笑着睨她:“孩子话。” 霍长歌大年初一一战成名,一剑一鞭一夜染血越发应了“虎父无犬子”之言,开了众人的眼,宫人本就不敢怠慢她,如今又打心底对她生出些敬畏,只觉她内里的杀伐果决与面儿上的任性娇蛮简直不似同一个人,听她再说些逗趣的俏皮话,也不敢跟着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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