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的爹谢翱祖籍虽在翼州,早年却是随母逃难逃到了南方,在南方安家落户直待母亡后,又入了行伍,无师自通了一身统御水军的好本事。 后来天下大乱,各方势力皆需钱粮,便有不少人打上了连家商号的主意,连凤举那时接掌连家不久,又才娶妻生子,为着妻儿也需得护持家业不至于被劫掠一空,便也生出了举事的心思。 恰巧谢翱那时已是军中七品牙门将,正议亲,女方虽是孤女,却是连凤举发妻古氏的手帕交,连凤举凭借这层干系搭上了谢翱,二人胸中俱有沟壑乾坤,一见如故,便因此结拜成了义兄弟。 连凤举于南方发迹时,便是靠着发妻同擅水战的亲弟古昊英与谢翱一路到的北地,后才遇的霍玄。 “是啊,当年的水师双璧,”皇后神情隐着些许愧疚似得喟叹一声,头上金步摇轻轻摇晃,偶尔发出“叮当”响声,在寂静之中尤显清脆,“如今一晃眼,也是好些年过去了。” 说话间,她们已上得三层,三层楼门大敞,迎面便是皇帝威严伟岸的背影,玄服背绣赤红火凤。 “皇后来了,”晋帝闻见响动回头,一摆手免了她们的礼,见着霍长歌意外笑一声,上下将她一打量,却道,“你不在屋里好生歇着,怎也跟来了?” 皇后温婉答道:“长歌来与妾身请安,正遇着珣儿回来,说是他两位哥哥身子不妥帖,妾身见她也担忧,就允她一同来了。” 霍长歌应声乖巧颔首,眨巴着一双杏眸,轻声细语道:“臣已无大碍了,想来瞧瞧哥哥们。” “嗯,”皇帝淡淡道一句,情绪不咸不淡,“有心了。” “不知璋儿与昭儿如何了?”皇后关切一问。 皇帝眸光微沉,负手身后,意味不明叹一声,侧过半身,让出身后连璋与谢昭宁来。 霍长歌偏头望去,只见谢昭宁与连璋正垂眸并排跪在正中,谢昭宁长发斜扎搭在肩头,深蓝中衣领口半解,眸色倒是清明,只面色的确不大好看,两颊微微凹陷,眼下一片青紫,嘴唇干裂起皮,只几日没见,竟似换了个模样般。 霍长歌心头瞬间一揪,似乎只那一眼的功夫,便令她情绪翻涌,牵动伤口,肩头不住跳着疼。 几位太医围在他二人身侧切脉,周遭一片寂静,半晌后,太医起身一拱手:“两位殿下身子无恙,只是悔过过于诚心,未吃未喝,竟亦未眠。” 霍长歌下意识眼神一松,往苏梅身上靠过去,皇后也欣慰一笑瞧了瞧皇帝。 那太医话音既落,又有一位年纪稍长的太医道:“再加上二殿下心焦气躁,导致肺热体虚;三殿下又郁结于胸,所致气血不畅,故精神不济。此二者均乃心病所致,还需心药医,药石只可辅助,却治标不治本。” 连璋闻言怨怼一横谢昭宁,谢昭宁垂眸敛目不语,颇有些自责模样。 “前朝之事,顺其自然吧。”皇帝人在一旁,突然出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莫太过在意,愁坏了自个儿身子。” 谢昭宁寻声望去,见帝后竟一并亲至,身侧还杵着霍长歌,脸上竟浮起一层愧色,哑声虚弱告罪:“臣惭愧,竟惊动了陛下与皇后。” 霍长歌凝着他眼下那乌青,沉吟一瞬,略略生疑,秀眉越蹙越紧。 “罢了,”皇帝神色晦暗不明,只叹一声,“好生歇着吧。” 他说完话,见太医又留了几瓶顺气调理的药,便转身要走,竟丝毫无放人出楼的意思,皇后跟在他身后,嘴唇翕合半晌,想劝他一句又生怕惹他忌讳,触犯龙颜。 “皇帝伯伯。”眼瞅着皇帝已下到楼梯正中,霍长歌倏得出声。 晋帝回头上望,只见她贝齿一咬唇,小脸缩在大氅兜帽那一圈绒毛里,腆着脸笑着撒娇道:“长歌想与哥哥们说说话,好不好呀?” 她话音既落,晋帝眼神一眯,气氛陡然转冷,霍长歌只眨巴着眼乖巧等着他应答,眼神澄澈,不怵不惧。 “莫闹,”皇后觑着皇帝不豫面色,有些不安嗔她一句,“且不说你自个儿还伤着,你两位哥哥身子也正虚——” “皇后所言极是,”熟料下一刻,晋帝眼神一松,竟出人意料得意味深长笑着道,“莫说得太久。” “长歌晓得的。”霍长歌按着肩头伤处,微微欠身一行礼,恭送帝后。 待连太医一并也撤走,楼内重归沉寂,霍长歌这才吁出口气,也不言语,只轻轻拂开苏梅搀她的手,兀自绕着三层楼转过一圈,几步一顿,仔仔细细仰头挨个瞧过墙上悬挂的那些等人高的绣像,逢人弓腰郑重一拜,又肃穆上了香,其余三人只诧异沉默觑她动作。 连璋正一腔愁绪难解,猜不透她用意,便觉她又是在装模作样得演戏,他没富余多少说话的劲儿,便斜眸狠狠瞪了苏梅一眼,明晃晃得在迁怒。 苏梅险些气笑了,妩媚一翻眼白,欺负连璋眼下一副半残模样,也跳不起来责难她。 连璋:“……” 半晌后,霍长歌终于停在谢昭宁与连璋的身前,拢着大氅下摆缓缓往地板上一坐,仰头对上他俩愕然眼神,轻笑一声,微微沉了沉嗓音道:“这三楼里,七位将军,当年追随陛下时,有三位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两位哥哥猜猜看,他们首次出征,斩获敌人首级后的那几日,午夜梦回时,怕过么?” 她那一双带笑的杏眸,清亮又沉静,似一眼便能看穿人心,与往日模样皆不大相同,谢昭宁闻言一震,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下意识便扶着墙壁挺直了腰,换了武将单膝跪地的姿势,脱口一句:“你怎晓得——” “三哥哥,”霍长歌又笑一声,那笑里却无轻蔑鄙夷的意思,隐着些许心疼轻声又道,“你再猜猜,我怕过么?” “不是怕——”谢昭宁闻言神情一瞬疲累与失落,他一腿蜷起,膝头支着手肘,又仰头靠着墙,嗓音沙哑干涸。 他似是觉得连霍长歌也不大能懂他,乏力地吐出半句留半句,连话也不想说全了,那是霍长歌前世里时常见到的颓唐无措模样,那种面对她奚落拒绝后的茫然与无力感,竟然诡异得提前出现在了此时的谢昭宁身上。 她前世见他如此神情,只觉大快人心,如今才知何为怜惜。 霍长歌静静觑着谢昭宁垂眸盯着自己张开摊在膝头的右手,拇指与食指下意识狠狠搓弄,似是想揉搓掉他指上仍残留着的,刀锋砍断颈骨的触感。 “是负疚。”霍长歌凝着他动作,轻声续道,“三哥哥,可对?” 谢昭宁闻声猛然抬首,眼眶骤然通红,便是连璋亦神色明显震惊朝她望去,苏梅却是微有错愕一蹙眉。 霍长歌眼神平静含笑,唇角微微一抿,冲谢昭宁抿出一抹了然笑意。 她前世亦是十六岁随她爹霍玄骑兵上的战场,刀锋划破塞外的风,裹挟着寒意摧枯拉朽斩杀了敌方百余人。 她那时人在沙场,满目鲜血与刀光,只晓得她不杀狄人,便轮不到她活着回去,本能驱使着兵刃还击,却不料午夜梦回时,于鼻端残余的硝烟中惊醒,才在夜深人静中恍然颤栗起来。 她爹那日就在窗外提着灯,未卜先知似地守在她房前,暖黄的光将她爹挺拔高大的身影温柔映在窗纸上。 她爹闻见屋内响动,隔着层窗纸清浅叹息一声,与她低沉着嗓音轻声道:“怕啦?” 霍长歌人在黑暗中,虚眨着一双茫然无措的眸,盯着自己纤长干净的手,只觉那上的血腥气,竟似洗不净一般,她踩了鞋下地,随意裹了披风推门出去。 屋外万籁俱寂,月暗星稀,夜色昏沉浓重,霍玄见她出来,将手中那灯交到她手上,抬臂揉了揉她发顶,眼底却隐了淡淡笑意,沙哑柔声道:“会怕,是好事。” “不是怕,”霍长歌垂眸凝着手上那天地间此时唯一的光亮,梗着喉头倔强反驳,嗓音喑哑中却又含着微弱而明显的哭腔道,“好吧,是怕了。” 那是她平生头次产生一种真实的畏惧感,生养一名优秀的兵士需至少十六年,而她断去那人生机却只需一刀,那只因立场对立而理所当然赋予她的生杀予夺的权利,让她后知后觉、惊惶无措——当杀戮脱出战报中的文字范畴,直面她时,原是以残留在她指腹间的血腥气来告诉她,到底有多残忍。 而可以预见的是,她的未来需她日复一日行走在这样的残忍中,直到她人生消亡的那日。 “会怕——是因我懦弱?”霍长歌觑着灯笼里的光,仰头混乱而挫败地问她爹。 “不是。”霍玄低声道,他疼惜地揽过霍长歌的肩头,将她虚虚环在怀中,按着她后脑,让她前额抵在自己颈侧,姿态笨拙而温柔,“我既怕你不会怕,又怕你会害怕……那是杀人啊,你若不怕,那便轮到爹害怕了,怕你有朝一日终生成人屠,造出不必要的杀孽来;可你若真害怕,爹又生怕自个儿会心软,想让你离开这条道,过自己的生活去。” 他拿那粗糙的大掌一下下轻轻拍打霍长歌的后背,在朦胧的月光下,站在灯火旁,于她耳畔道: “无人生来便是战神,我儿亦不过是生于绮罗,长于烽烟,生出了一颗俗世中的慈悲心。” “可这世间的事,大抵不过如此,并无两全,你若择了兵道,便无法选那份纯粹的慈悲。” “兵杀既是杀戮,再加诸于它些不得以的苦衷,咱们亦是犯了无可指摘辩驳的杀孽,所以爹曾与你言说,咱们家,不祭神、不进庙。可为士为将者,不过是背负着这份生死造就的负疚清醒前行,才不会在与杀伐为伍的光阴岁月中,成为一个泯灭了人性的好战人屠。” “可人既立身于世,便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既择了这方立场、这处家国,便只得以战止战、以杀止杀,方才能护住咱们身后北疆三州百姓,护住汉家一脉血统,护住新朝成就一方盛世。咱们不求天地庇佑,只求俯仰间问心无愧,百年后,若下那阿鼻地狱,亦百死不悔,咱们受得起。”(注1) “只是,人各有命。”霍玄话音未落,低头探向霍长歌一双郁结双眸,再出一语,嗓音低沉又道,“爹予你一段时日,若你迈不过这坎去,咱便不做这劳什子的霍统帅了,我儿武艺佳、骑射好,是这北地里少有的,只在军中做个教头,亦是不错,就是屈才了些。” “我给爹丢人了。”霍长歌只未将他爹那话全然听进去,她心气儿高又受宠,平日里恃才傲物,哪里遭受过这般打击、历过如此心境,如今心里着实乱得很,闻言挫败又失落,咬着唇睨着她爹道,“爹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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