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住!”连璋厉声惊道,“你是要去做甚么?!霍长歌那事儿你管不得!” “那是霍长歌的事情么?”谢昭宁闻言顿足,却是转头侧眸与他痛心疾首道,“陛下拿连珍作筏子,那原是咱们妹妹,咱们却无一人与她出头,只任霍长歌顺着圣意踩下那陷阱去。二哥,我问心有愧啊。” 他语气虽轻,语意却重,沉甸甸噎得连璋呼吸一滞,虽也因他一言升起些愧色,只仍梗着脖子生硬道:“你也说了,那是陷阱,你又能如何?” 他一语即落,却见谢昭宁面不改色,一副一意孤行模样仍是要走,便又忧又急,忙往他身前探手阻他,拧眉寒声道:“你莫忘了自个儿处境原也不比她好上多少!你也不过是个箭靶子,陛下若容不下你了,也不过一朝一夕之事,你到底想做甚么?!” “……我又能做甚么?不过是去与她解个围。我原也没甚么大用,只能帮她这些。”谢昭宁淡然回他,竟是打定主意要与霍长歌出头了似的,“陛下这口恶气总得出,你既也说我是箭靶子,那我便也只能去做一回箭靶子了,倒也不至于立时要了命去。” 谢昭宁言罢又要走,闻他语焉不详一句话,连璋却是更焦躁,出手按住他肩头只不放,越发下了死力,急得嗓音些微颤抖道:“你要去做甚么?把话说清楚。你不说,便休想走出这道门!” “……”夜深人静时候,谢昭宁也不欲当真与他动手,引来陛下耳目,遂肩头被他抓得生疼,也只无奈轻叹一声,侧眸与他道,“陛下不是要一个妥帖策略?霍长歌不是要嫁人嫁祸?我去吧,我也去与陛下献个计。霍长歌原说得无错,右贤王不能留,既是如此,便劝陛下允霍长歌出嫁便是,我亲自送她去,待迎亲路上暗杀了右贤王,左右也能交差了。” 他平平淡淡一语,说得连璋心惊肉跳:“你疯了?!” “我没疯,二哥,你是当真没想到么?北地如今封山封路,这密函来去一回怕要两旬,南匈奴内乱还能原地等着陛下裁决不成?怕燕王早已料理了右贤王,陛下不过是在寻衅滋事罢了。他会当真要我送霍长歌出嫁?”谢昭宁越发气定神闲,罕见得话多起来,眼明心亮轻嘲道,“既是他自个儿取了个考校功课的由头,如今便明着拿捏不得霍长歌。只他这口气憋闷着,一层一层得叠累,恐离发难之日便不远了。便让他将这恶气发在我身上,左右是我不识大体,也能替霍家缓和些许时日。” “……你忘了母亲临终如何交代你的了么?”连璋让他一语气到胸膛上下起伏,瞠目结舌半晌竟无力反驳,只能将元皇后搬了出来,骇然质问,“你竟要为霍长歌去送死吗!?” “没忘,五年前没忘、半年前没忘,如今更不能忘。”谢昭宁转身正正对着他,昏暗烛火之中,郑重而肃穆得凝着连璋,一字一顿沉沉道,“只二哥,浑浑噩噩得活着、苟延残喘得活着、趋利避害得活着、自欺欺人得活着,真的还是活着吗?你直至今日,仍——这般坚持吗?” 他嗓音低沉温润,并不做疾言厉色模样,只那叠声的诘问劈头盖脸得朝连璋接连砸过去。 连璋周身震颤,眼神瑟缩躲闪之中,抓着谢昭宁的五指缓缓松了力道,从他肩头滑落,脚下踉跄后退。 “会死啊。”连璋闷声连连低笑,神情却一瞬悲到无以复加,他脚下踉跄着不住后退,终于一个趔趄坐倒在圆凳上,两手捂着脸,似低泣般地道,“真的会死啊……” 他忆起五年前的此时,他失亲丧母,宗族一夜沦亡,他母亲临终颤颤巍巍拉着他手与他说:“往后这宫中,就只剩你与昭儿了,便是你再恼他恨他,也、也要与他一同活下去啊……” “活下去,便好了……” 可,活下去,当真就能好了吗? ***** 翌日清晨,正值朝会,南晋按惯例五日一听事,连璋、谢昭宁与连珩便皆需休课前往。 朝会之上,连凤举正式定下清明之时太子“试犁亲耕”等诸多事宜,下了朝会,又召些许官员于书房继续议事。 谢昭宁见连凤举听事之时面色仍自阴沉,便知昨日那事他果然还在心上放着,遂亦往连凤举书房之前排队候着,等待宣召。 连璋昨夜一宿未眠,思来想去仍不愿他涉险,亲疏有别,他到底与霍长歌之间隔着太远,便是霍玄与北地日后或许危难,只危机不在眼前,便仍有转机。 他拦谢昭宁不住,人前又不得再拉扯,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便径直欲往自崇文馆折返永平宫的道路上堵截霍长歌,熟料途径晨起杳无人烟的御花园,却正又撞见苏梅孤零零于那假山旁踮着脚在摘松枝。 时已初春,苏梅着一身粉桃夹袄,袅袅娜娜立在正抽新条的松树下,越发显得皓齿蛾眉、千娇百媚。 连璋往她身前过去,重重一咳,苏梅一怔回身,见是他,便拢住衣襟上的翠嫩松针忙与他福了一福,神色戒备疏离道:“三殿下。” 她连嗓音亦自有一番妩媚意味,惑人又勾人,初入宫门那几日,阖宫上下少不了风言风语,私底下亦暗暗开了赌局赌她甚么时候便要献身连凤举,结果半年过去,她倒避嫌得紧,嫌少于圣驾面前露脸,比霍长歌还要似个懂规矩的大家闺秀。 连璋与她前次掐过两回架皆落败,如今见着她仍似气不过,却因有事相询,便轻咳一声,只一甩衣袖,侧眸也不正眼瞧她,冷脸耐着性子道:“你既闲在此处,霍长歌可是已回了永平宫?” 眼下已巳时正,若霍长歌仍不去尚武堂,便该折返回宫了才是。 “回三殿下,”却不料,苏梅闻言竟矮身又是一福,淡淡回他道,“我家小姐今日只去与皇后娘娘晨起见了礼,并未再出过侧殿,今后也不会再上学,多谢殿下记挂了。” ……禁足了?倒未闻见旨意啊? 连璋一怔,不及多问,谨慎一瞥四周,见左右无人,却是径直变了脸色,匆忙与苏梅倾身嘱托,低声道:“我不便去见霍长歌,此事紧急,你速去与我带个话!” 苏梅:“……?!!” 苏梅素来烦他,只觉他总一副高高在上姿态,瞧她恨不得用鼻孔,与他撞见实属三生不幸,正心里头暗暗拿针戳他的小人,见他陡然靠过来,险些便要抬手劈他一掌,闻言却是猛得一顿,一副防备模样觑着他,往后略略小退一步,骤然拉开二人身间距离。 “……”连璋嘴角一抽,只觉她这嫌弃姿态甚为瞎他的眼,遂又咬牙切齿恨恨补上一句,“事关谢昭宁!” “!!!”苏梅登时又小步上前,侧身附耳过去,态度霎时大变,恭恭敬敬便道,“殿下请讲。” 连璋:“……” ***** 苏梅得了连璋托付,一路心惊肉跳往回赶,进了偏殿,将怀里松针交于南烟嘱咐她去煮热茶,便赶紧又往内殿去寻霍长歌。 霍长歌昨日夜里腿疼得厉害,今日起不来便撂挑子彻底不干了,蒙头睡到现在也未起,总归她与连凤举也算撕破了脸,再与旁的人相处,怕又平白授了他把柄,故意寻了错处拿捏她。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霍长歌倒是想得开又睡得熟,只难为了谢昭宁与连璋一宿难眠。 苏梅撩开锦被就把霍长歌给拍醒了,霍长歌睡眼惺忪方抬眸,苏梅便凑她耳旁忙将连璋的话复述与她听,霍长歌陡然惊骇,手撑着床铺便坐起身:“你说甚么?!” 苏梅急道:“未曾说漏一个字,这事儿你如何说?” 如何说?霍长歌心中甚至来不及生出一丝旖旎,耳畔只不住回转前世连璋那锥心之语: “你可知,他本欲抗皇命,私自提前出兵增援你父,是我趁其不备打晕了他,又拿绳捆了一日夜,待你父兵败城破,才敢放他出城……” “他待你一片赤诚,可你又如何对他?” “他以为他能瞒天过海……” “他想你只恨他怨他,便罢了,你伤他辱他,也罢了。只要你还愿好好活着,无论你如何待他,他都担着……” 担甚么担?!霍长歌那一瞬只心疼到无以复加,眼圈骤红,气得浑身发抖,心说这傻子前世今生皆一个样儿,自个儿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却偏屡次要来担她的事儿? 傻不傻! 她陡然又恼又恨他,憋不住眼泪“唰”一下便往下落,又不敢立时哭出声,生怕屋外有人能闻见。 她两手颤抖捂着脸,只闷声不住吸着气,喘得胸口上下起伏,苏梅虽诧异她闻言竟有如此大反应,又生怕她忍坏了,忙与她抚背顺气。 “别、别忙了,你与我拿纸笔,不、不用——”霍长歌缓过一息,强自镇定过来,抬眸与苏梅却只哽咽着道,“将桌上那盘点心给我端过来。” 苏梅一怔:“……啊?” ***** 片刻后,苏梅又拎了竹篮,出了寝殿与南烟娇声一叹:“姐姐,我再往御花园中去一趟,你服侍小姐先起身,她这一觉醒来又想瞧樱花,我往花园中折上两支回来与她插瓶用。” 南烟得她一语下意识颇本分地应了,便再不好推脱,虽心下狐疑,却也只能眼睁睁瞧着她拧腰出了侧殿的门。 苏梅往御花园中过去,连璋果然负手拧眉等在假山后,她与连璋矮身一福中,嘴唇轻动间,便将手上似是揉成了一团的巾帕迅疾塞了与他,转身便神色如常得寻了樱花树去摘樱花。 连璋虽一头雾水,却也来不及查验手中那沉甸甸的东西原是何物,只避开巡查岗哨匆忙离去,又往皇帝书房前寻谢昭宁。 万幸谢昭宁仍未被宣召,连璋便一副不耐模样走过去,将他拉扯出队列,一副有要事相商的模样,却是悄声与他道:“你那位小郡主要我与你说——” 他甫一出声,谢昭宁便惊诧抬眸,他便愈发抽抽着嘴角,一副惨不忍睹模样咬牙切齿地续道:“——她说她自有应对,你若此时自作主张,着陛下误以为她霍家已结党营私,坏她谋划,她便要恨你到天荒地老了。” 谢昭宁:“……” 连璋:“……” 这话着实没恨意,满满当当的娇嗔,着连璋这般生硬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吐出口,委实变扭又尴尬,俩人面面相觑一瞬,连璋先受不住窘迫挪开了眸光。 谢昭宁耳尖骤然一红,瞥向连璋的眼神却越发难以言喻,心下轻声一叹,明白这原不过是连璋寻霍长歌要了一招缓兵之计,想拖住他,霍长歌若是当真能应对,兵贵神速,又岂会错过昨日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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