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间,天光乍明乍亮,青紫雷电似一条巨蟒在厚重云层间翻滚,不时“轰隆”一声巨响。 霍长歌立在雨中,面色倏得苍白。 原这一日,也来得这般得早…… ***** 是夜,霍长歌心烦意乱,只睡不下,往书房中点灯练了小半宿的字。 她前世被困王府五年中,便时常借此法静心,遂练得一手好字。 她密密麻麻默了半本的《论语》,又尽数撕碎揉搓成一团随意丢在地上。 月上中天时,南烟进来催促她就寝,霍长歌偷偷藏了小半张纸在怀中,留下一地狼藉与她收拾,转身回了寝宫中。 翌日,连绵阴雨时断时续,宫中谣言四起,已从霍长歌失了帝心,更迭到了杨大人旧疾复发,怕是病重,再归不得朝堂。 霍长歌晨起与皇后请安,便见她面色亦略显忧愁,只霍长歌一言不发,耐心等到了午后,便有皇后宫中婢女前来传话,又递了木符与霍长歌,道:“杨大人病重,想见郡主一面,陛下允了,特着娘娘赐郡主木符,以待出宫所用。” 霍长歌躬身行了谢礼,转身便喊苏梅进屋与她更衣,又令南烟招了肩舆,着人宫外备好马车,换过衣裳便让苏梅陪着匆匆走了。 马车自宫门外一路疾驰,车轮倾轧过石板路,不住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 霍长歌先往燕王府去了一趟,翻捡出自北疆带出的行李,拿锦盒装了几只长白山的老山参,又将怀中密密麻麻写了字的半页纸掏出来递给了素采,仔细轻声嘱咐道:“过几日,着墨字旗走暗路送去与爹。” 素采接过应下,又递了封信函与霍长歌,霍长歌收进怀中,便又匆忙拎着锦盒与苏梅往杨泽府邸过去。 她路上于马车内拆了素采那信,方见其中所述正是与前朝踪迹有关。 霍长歌前世便是被那前朝势力寻上,着人从暗道带去了城外那座原先关押前朝遗族的佛寺,方才见到前朝那位公主的。 她前世未曾深究过,前朝为何会选定那样一座荒废古寺做据点,而那位公主亦从未与霍长歌倾诉过心中苦闷,霍长歌只当前朝人是为夺回失去的故土,却不料那地方原还深埋有那样的过去。 而霍长歌自宫中见到前朝遗族,就着苏梅知会素采,着京里暗桩暗地里探查前朝于京中的踪迹,果然同她所料,现下前朝遗族还未将据点迁至城郊废弃古寺,京中不足百人而已,只不过见着她进京,方才临时更改了计划,故意暴露了底细引她上钩。 霍长歌堪堪照那信函所述,记下素采已探查到的京中前朝遗族所在位置,马车猛得一停,杨泽府邸到了。 霍长歌随即将那纸张撕碎,递了些与苏梅,二人一人一半,面无表情缓慢咽了。 杨泽那府邸原在闹市中取了一块儿较为僻静的地段,门前大道来往行人并不许多,只今日马车络绎不绝,不住有人拎了礼物前来、递了拜帖欲过府探访。 管家守在门外歉意婉拒,只道杨泽病重,不便起身,待瞧见挂了“燕”字木符的马车停在了门前,方才下了台阶迎过去。 霍长歌负手下车,那管家便上前躬身一拜:“可是庆阳郡主?” 霍长歌点头应了,那管家又笑着探手:“郡主请,大人已等候多时了。” 管家拨开门前众人,直将霍长歌与苏梅亲自引了入府内,又转身嘱咐下人道:“闭门,今日不见客了。” 厚重朱漆木门随即“吱呀”一声,在霍长歌身后缓缓关闭。 “大人眼下如何?”霍长歌随管家行过回廊,往后厢过去。 杨泽府中到处种着花草,连续一月阴雨,四下里潮湿阴寒,廊外枝头却已冒出了新芽,绿油油的,焕发出春的生机。 “用药吊着命罢了,剩下时日恐不多了。”那管家跟随杨泽多年,杨泽失妻丧女后再未续弦,膝下无子,便当他是半个亲儿,遂管家虽万分悲痛感伤,却得了杨泽叮嘱,与霍长歌亦不藏着掖着,直言道,“当年随军举事时便落下的陈年旧疾,好了犯、犯了好,已挺过了许多年,年前本已渐好,却原是回光返照,此番来势汹汹,怕是……” 他话音未落,已到了杨泽卧房屋前,伸手推开房门,便做了手势要霍长歌孤身进去。 霍长歌便嘱咐苏梅将锦盒交于了管家后在门外候着,自个儿轻声进了屋,反手合上了房门。 屋内,窗扇紧闭,苦涩药香浓郁,处处透出一股子沉暮的气息来,霍长歌心头一颤,不由忆起她娘临终前那日,脚下步伐一瞬缓慢又凌乱。 杨泽拥被倚坐在床头,肩上披着厚重冬衣,手中握着书卷,正散着一头枯草似的灰白长发阖眸假寐,整个人憔悴了许多。 他闻见霍长歌脚步声,缓缓睁开一双明显浑浊无力的双眸,抖动一把山羊胡子,拉扯着喑哑的喉头,笑着道:“长歌来啦。” 霍长歌身上湿寒,一时不敢往他床头过去,只立在他床脚轻声唤他:“杨伯伯。” “伯伯就快要去见你谢伯伯、见你谢伯母,还有你母亲去了……你爹原还总吓我,伯伯其实骗他的,伯伯才不怕鬼,逗他的,他还不晓得……”杨泽笑得慈爱又自责,深深凝着霍长歌艰难道,“你是伯伯亲自带来中都的,却无法亲自再送你回北疆,伯伯总想着还能再活四、五载,不料仍是托大了。” “伯伯……”霍长歌一瞬震惊,鼻头霎时一酸,原杨泽亦是在暗中谋划,望有朝一日能再送她归北地,而非是想困她一世在中都。 “北疆之事,你霍家之事,伯伯怕是再难尽心力,对不住你与你爹了。”杨泽长长叹一声,眼底蕴出些泪光,合着无奈与愧疚悄声道,“只能送你个时机,这时机——” 杨泽似是话说太多,气息不足,顿了一顿咳嗽两声,方才盯着霍长歌,眼神倏得锐利而睿智,沉声又续道:“——你可会用否?” 霍长歌闻言惊诧,敏锐觉察他怕是晓得了甚么,垂眸踟蹰片刻,抬眸正欲问他,却见杨泽摇了摇头,颤颤巍巍朝她探出了手。 霍长歌忙捂热双手,往前两步,跪在他床头递手过去。 “长歌,勿论你要做何事,莫忘了,”杨泽却是紧紧握住她双手,用尽了余力,指甲狠狠陷进她皮肉,甚么也不问,一双已浑浊无力的双眸深深看进她眼底,隐去一抹挣扎与不安,语焉不详反复叮嘱她,颤声道,“你姓霍,霍玄的霍。” “是。”霍长歌陡然懂了他话中深意与隐忧,亦明白前朝之事他必知晓些许内情,只不能说,便郑重与他点头应下,郑重道,“长歌必不会辱没爹的一世英名,更不会祸及汉家江山与无辜百姓。” “好孩子。”杨泽便松了一口气,欣慰笑着拍了拍她手背,粗糙手掌刮得她手背微微得红,眼角泪光转瞬落下,“这便好了。” “这便好……”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注1) 杨泽眼前越发朦胧,不知得的,耳畔突然莫名响起这么一句诗词来——他们当初千挑万选的帝王,早已露出了商贾的本色,已变得太多太多了。 ***** 一月后,小满,天气晴好,微风拂面,京里宫中正处处焕发着春意与生机,御花园中的花亦开了许多朵,只—— 杨泽过世了…… ***** 七日后,杨泽头七出殡,晋帝连凤举特准其下葬皇陵,又着诸君、皇子皇女、其门下弟子及文武百官举丧送行,以彰其卓绝功绩,以示皇恩浩荡。 那日的中都,宫里宫外、街头巷尾皆正盛开着桃花,三三两两的花朵挤在枝丫间,热热闹闹地团成了一簇簇粉嫩嫩的花球,微风拂过,花朵便在枝头欢快跳跃似迎风起舞,清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脾。 待杨泽棺木被人抬着行过宫外长街时,平地骤然起了大风,狂风呼啸席卷天地,那枝头桃花便被卷着往他棺盖上飘去,转眼落了厚厚一层,似送别的挽歌。 送葬的队伍浩浩汤汤,从皇陵蜿蜒至东城门,白茫茫连成了一线,一眼望不到头。 霍长歌亦在队列之中,着了一身丧服以弟子之礼为杨泽送行。 她抬头望天,正见这一副似天地落泪的奇景,便闻四下里有人轻声耳语道:“素闻杨大人尤爱桃花,草木有灵,竟亦来送别,可见太傅品行高洁,为国为民,竟感动神灵至斯……” 只霍长歌晓得,喜爱桃花的并非杨泽,而是他一对早逝的妻女,那桃花——怕不是他妻女来接他了。 阔别二十余载光阴,一家总归要团聚了。 杨泽原是前朝文官要员,年轻时亦颇有盛名,却因忤逆前朝老皇帝愚昧政令,被贬出京,返乡途中正遇狄人马队,便不甚与妻女走散,待再寻到妻女时,竟只剩路边两具惨遭狄人蹂-躏残害的尸骨。 他一介书生,报仇无门,只能抱着妻儿尸骨于路旁凄厉大声恸哭,悲凉无助。 那时霍玄正领命抗狄,路过之时,顺手将他救下,又与他报了仇,将他一路带回大营,连凤举认出他来,便与了他栖身之所及高位,允他用尽一身所学,施展平生抱负,再创一个新家国。 杨泽与霍玄间是恩,与连凤举间是义,恩恩义义这些年压着他,就快要压弯他一根老迈的脊骨。 霍长歌从不怨杨泽将她带到中都来,亦是晓得失亲丧子之痛杨泽早已领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亦是杨泽心中永存的仁善,故他才会在那日崇文馆中,因见到了她与连凤举因南匈奴之事的对峙,而默许了她的言行。 杨泽棺木下葬时,太子亲自与他坟前双手合十诵了一段《往生咒》,霍长歌远远望见连凤举怔怔立在杨泽石碑前,静静瞧着他棺木缓缓为黄土所填埋,最后垒砌起一座尖尖的坟茔,他面上竟恍然现出一抹如释重负的神情。 这位夹在连凤举与霍玄之间的能臣,终于自个儿倒在了连凤举向霍玄出手之前,全了自个儿一个忠义之名与全尸。 这于连凤举而言,竟是幸事—— 何其庆幸啊…… 霍长歌眼底的讽刺一晃而过,她在礼官唱念悼词声中,与众人一起躬身下拜,告别杨泽。 ***** 安葬了杨泽,其管家便于府中开了宴,院子里挤满了人,不少读书人自外地闻讯赶来,也不入席,只特地要讨一杯水酒祭奠一祭奠这位历经新旧两朝的传奇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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