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州地处并、幽二州间,向来太平,北地钱、粮、军需尽出翼州不说,三州刺史部亦合在翼州一处,乃是三州的腹地所在,南匈奴所处之地又近左冯翊,若当真意图撕毁盟约重归北匈奴且不日进犯,只怕难免搅扰中都。” “故,此事需尽早解决。” 连璋深知有太子在上,纵是碌碌无为,只不出大错,储君之位便坐得稳如泰山,连凤举便巴不得其余儿子皆长成一副平庸模样,故亦不愿此时沾惹朝堂之事,显露才能犯他忌讳。 但他到底与谢昭宁乃是自小长大的兄弟,话说一半、留上一半,说完行礼落座,谢昭宁便能温声接着他话音,中规中矩得起身续完后半段:“可眼下右贤王反叛之心仍藏暗处,并未翻于台面之上,只凭使臣与密函难以服众,少不得被反咬一口意图加害之罪,贸然行事,实为出师无名。” “翼州又仍有几处小部族是随南匈奴一同归顺的,若处置不当,便少不得又掀战火,且时近春耕,各处兵力亦需分出部分屯田耕种,不得随意调动。” “如此一来,便又束手束脚。” 他二人所答合在一处,便是完美诠释何为“废话”二字,杨泽心中好笑,却故作深沉捋着一把山羊胡子,连凤举压着不豫面色,一脸不耐,却见连珩支支吾吾作揖起身,干笑道:“二哥三哥所言甚是,儿子复议。” 杨泽险些就要憋不住笑,颌下长须止不住得颤抖。 连凤举面色越发阴沉:“……” 这宫中人人皆知他偏宠太子,又向来性子阴晴不定,素爱猜忌,遂有眼力见儿的谁也不愿强自出这风头,平白惹上一身腥臊,宁愿各个做出一副不堪大用的中庸模样,好留得一条命在。 待轮到连珍,她面色苍白,茫然起身,两手不住绞着锦帕,颤着嗓音学了连珩言辞,亦期期艾艾道:“女儿复复复……” 她尚未言罢,连凤举便已似等不及般,压着不耐与烦躁,抬袖挥手止住她这个凑数的,反而与霍长歌扬声问道:“那庆阳郡主可有高见?再道‘复议’二字,鹦鹉学舌,朕可是要罚了。” 霍长歌闻声睁眼抬眸,见四下里众人皆朝她投了关切眸光来,谢昭宁亦正侧眸担忧窥她,狭长凤眸中蕴着忐忑,悄悄与她摇了摇头。 便是连璋亦神色明显紧张。 可连凤举显然是冲她来的,霍长歌虽知今日这一劫怕是难躲过去,却仍镇定自若,拱手笑着起身,顺着连凤举一贯心意与行事作风,竟与他嗓音清亮得将题目又抛了回去。 她微一沉吟,胆大便道:“臣虽有法子,却亦不过是武人的粗俗法子,短视得很。下臣若是起了反叛之心,既有证据在手,果断杀之便是,刺杀、下毒、暗害,探马暗桩便亦是养来用作此番用途的。可这南匈奴右贤王却不是臣的下臣,到底杀还是不杀,还得陛下定夺才是,陛下若心生仁慈,便需得陛下——另拿主意了。” 霍长歌话音未落,却见杨泽面色一凝,与她深深蹙了眉头,连凤举亦闻言青白面色陡转,眉目间燥郁之气竟已消散大半,唇角显出别有深意的笑意来,似是就在等她这句话一般。 ……糟糕,霍长歌见状后知后觉心道,难道中计了?可她又没说错甚么话,又能中甚么计? “若朕确实不愿杀之,欲使怀柔之计再度笼络人心,”连凤举含蓄深远一笑,缓声发问,“长歌,可有良策?” 怀柔? 古来怀柔便只来来回回那么几招:给钱,加爵,封王,还有—— 和亲?!霍长歌倏得大震,心下突得一沉,借拱手躬身姿势,不动声色侧眸窥了仍一副懵懂模样的连珍一眼,连珍昨日适才及笄,连凤举难不成是想借她之口,送连珍往南匈奴和亲去?! 他只是借此行试探之举,还是当真存了这等心思,想借她推波助澜成事? 霍长歌一瞬惊骇又狐疑。 可他想连珍去嫁谁?以霍玄那果决性子,右贤王怕没死在他手上,也已他被打残了旧部交于居真单于发落了,连凤举不可能猜不到,那他是想连珍嫁左贤王还是嫁——居真单于? 可如此一来,意义何在呢?霍长歌大惑不解。 居真单于亦四十上下年纪,性子是匈奴王族中少见的敦厚仁和,又素来与霍玄交好,并无反意,眼下象征着太子之位的左贤王一职仍在空缺之中,这和亲——倒底是要婚配谁? 谢昭宁似亦是想到了“和亲”此节,远远与连璋四目对视,不可置信瞪圆一双凤眸,侧目瞧了眼连珍。 “皇帝伯伯,”霍长歌强自压下一腔怒火,娇嗔一声,只与连凤举笑着故意卖蠢套话道,“咱们往日已与南匈奴太多便利,通商税收亦能免则免,费用收取得颇低,那右贤王向来贪婪,钱财怕是不缺,王爵嘛……他那位置之上,怕只有象征着太子之位左贤王亦或是——” “朕说的怀柔之计是——”连凤举不待她说完,已然阻了她话音,直截了当道,“和亲。” 室内霎时哗然一片。 ……果然! 霍长歌当即了悟,连凤举只是想以“将连珍嫁与右贤王”为饵试探她,她霎时通体生寒,更心寒。 她原想过往京里来这一遭,日子必不会有多好过,连凤举疑神疑鬼那毛病,她前世便有领教,可她预想过太多的试探方式,却万万未曾料到,他原还会有这招。 就连珍那怯弱性子,若是送她去和亲南匈奴,无异于羊入虎口,更何况素有暴虐之名在外的右贤王,那可是会囚禁单于夺其妻女的主儿,便是她从未与连珍交好,亦不会赞同此等做法。 不说南匈奴自归顺起已过十三载,从未翻腾出甚么像样的水花来,便是北匈奴亦让霍玄揍得再未从他手中夺过一座城池去,如此形势之下,连凤举竟也能说出“和亲”二字? 连凤举拿她霍家当甚么?! 她若赞同,便是自打嘴巴,自个儿败坏了霍家名声,当着众人的面默认了她霍家连一个小族内乱非是难以解决,怕是不愿解决,需送人联姻,方可稳住局势,勿论最终结果如何,她便是再难在连珍与众皇子间站得住脚,连凤举亦可借机敲打先前众人与她走得太近,临到关键时候,她却是说抛弃便能将人抛弃了。 可若她反对,那她必得说出个妥帖对策来驳他,如此便又要泄了她的底,让连凤举窥见了她的才能来,忌惮她。 连凤举给了霍长歌两条皆自损的路,让她当众便要择一种死法。 霍长歌只觉连凤举那一语似狠狠一巴掌掴在自个儿脸上,掴得她对连凤举今生存的唯一一线期待与幻想就要荡然无存了。 她眼神倏得锋利。 连珍似乎也恍然明白了自个儿处境岌岌可危,生死竟握在霍长歌手中,她两手绞着帕子,惊惶无助转头凝着霍长歌,抿着唇角吓得忍不住便要落泪,突然便闻见霍长歌竟然开怀大笑,笑声清亮得与连凤举朗声竟道:“和亲?倒也是个好法子,不若——” 她故意顿了一顿,顿得屋内众人皆惊诧瞥她,顿得连凤举因出乎意料而微微眯了眸,方才负手踌躇满志,又一字一顿缓声续道:“——不若便让臣去吧,一个右贤王还不够看,待臣嫁了他,杀了他,夺了权,再一步步蚕食南匈奴政权,陛下便永不用再操心南匈奴会内乱了。” 她音量不大,却似乎字字带出了千金的重量,落地有声。 她哪条路都没有选,而是给出了连凤举第三条舍身的路。 她连一个试探,都不愿陷连珍亦或是其他女子于那样的境地。 他们霍家守着北地,便是为了守住汉人的命脉与江山,不再让汉家儿女陷入前朝末年那样的悲剧之中,无望地落入外族鼓掌间任人宰割,再重蹈被擒之充作“两脚羊”、“溺三千汉女于汉水”的覆辙。 此底线与私交无关,那原是来自她的尊严与身为霍家人的骄傲。 霍长歌一语震惊四座,众人尽皆侧眸,却见她不卑不亢立在座前,唇角虽是笑着,眼底却无笑意,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连珍怔怔瞧着她,眼泪忍不住扑簌簌落下,恍然轻轻笑了,心中陡然安稳了许多,只觉自个儿到了今时今日,方才觉得败她败得一塌涂地——那方海阔山高的天地,原不是在宫外,是在她心里。 谢昭宁转头抬眸,眸光只望见霍长歌微微抬起的下颌尖儿,便似已能瞧见她挺直着身后一副霍家人不容羞辱的傲骨,她那模样庄重而耀眼,似一道盛夏的灿阳,狠狠撞进他胸膛,烫得他莫名升起些自豪的意思来。 连璋若有所思,眼中神色变过几遍,侧眸眺着谢昭宁那副与霍长歌荣辱与共的模样,却越发难过起来,一时间,终于明白,有些他一直不愿面对的事情终于要脱出他的掌控,事与愿违了。 连珩无声赞叹,又感激涕零,他亦不知内情何许,只当连珍也算暂且脱离苦海,一颗悬着的心缓缓沉下。 连珣却事不关己得挑眉笑了一笑,唇角兴味之意更甚,只当是又瞧了一出好戏似的。 杨泽却是一瞬怔忡,他手颤颤巍巍地停在一把灰白的山羊胡子上,只觉霍长歌身后似是有霍玄的影子凭空浮起,那是他当年失妻丧女后,于道路旁第一次见到的年轻时的霍玄的模样。 他着玄甲配银枪,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眼神张狂却又坚定悲悯,不是不晓得如何“藏”,却是不屑也不愿藏,他虽纵身于尸身血海之中,可拨开他杀伐外衣之下的,原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赤忱与仁善。 霍玄始终坦坦荡荡地刨开一颗赤子之心与汉家儿女,无畏无惧,亦从无后悔,才能将女儿也教成这副模样。 “……孩子话,”连凤举静过许久,意味不明地盯着霍长歌,方才突兀笑一声,“你这是去结亲,还是去结怨?” 霍长歌辨不清他喜怒,却也不愿再分辨了,她已断了那份曾希冀于连凤举身上的念想。 连凤举果然还是连凤举,他非是能用真心实意撼动得了的,他要的也并非臣子的真诚相待,而是畏惧屈居于他帝王权势之下,可供他随意摆布罢了。 故,霍长歌只坦荡无惧笑着回他道:“又有甚么所谓,总归一劳永逸了。” “……好!”连凤举却是再顿过片刻,唇角仍微微扬着弧度,似笑非笑,眼神却犀利冷厉,似一柄晃着寒光的利刃,睇着霍长歌语焉不详回她道,“庆阳郡主,好得很。” 他们已互相看透了对方,也晓得对方看透了自己,便已再不用继续遮掩,演戏演到这儿,也就到此为止了,喧天锣鼓一收,“君仁臣忠”的戏码就要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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