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浅走几步,顺手将包袱放在桌上,还未落座,倏得又闻见几声敲击窗棂的轻响裹在窗外狂风席卷草木的嘈杂声中。 他狐疑起身,谨慎推开窗扇,便见屋外正有一素纱蒙面的白衣少女伏在窗下,抬着一双颇为眼熟的圆溜溜的黑眸略有焦急地看着他,嗓音清脆得直直报了家门道:“属下松雪有要事禀报,见过三殿下。” 谢昭宁:“……?!!” 谢昭宁些微一怔,随即认出她眉眼与声音,原在中都顶着素采名头与自己互通消息的便是她。 “姑娘快请进。”谢昭宁侧身让开窗前位置,松雪便顺着半开的窗缝似片落叶般灵巧得飘了进来,身法诡谲,与霍长歌如出一辙。 “姑娘跟了这一路未曾现身,如今前来——”谢昭宁忙与她急声问道,“可是已有长歌下落?她出事了么?” 谢昭宁出了中都城门,便察觉身后坠了个人,只那人身影飘忽不定,颇似霍长歌夜里来去时所用身法,他便也不甚在意了,晓得此事定是他那位高瞻远瞩又思虑周全的恋人所为,料到依他性子绝不会袖手旁观,必会自请随她出京,便将局已布到了他身边。 “……是,小姐离京那日,中都西城门外便有青字旗人马一路相随,直入庆阳郡,现下已能确定小姐位置所在——珙城南城门外的山坡上,原有一座废弃的山神庙,便是那前朝老巢的入口,只那山间亦是遍布前朝暗桩,唯恐打草惊蛇,青字旗不敢深入,只在外围巡守。”松雪入了屋内,便只靠墙站着,也不往里走,闻言与谢昭宁仔细回禀道,“五日前与前日辰时,姚家那位随军少爷皆亲自往来于山神庙。” “可在此之前,青字旗却未曾见着前朝派人往姚府过去;而在此之后,前夜亥时至今晨卯时,自那山神庙中陆续撤出约七百余人,行山路往庆阳各县散去,只不见小姐踪迹……” “姑娘是说,”谢昭宁闻松雪先前所言,适才松了口气,他有伤在身路上只行不快,生怕耽误了时辰帮衬不及霍长歌,一口气还未泄完,又陡然让松雪说得滞住,一时气息不畅竟又闷咳起来,不由惊诧又惶然,“非是长歌说动他两方结盟,而是前朝赫氏与姚家已暗通款曲在先了?” “是,属下也做此猜测。还有,”松雪应声答他,一双灵动圆瞳颇为不安,如实又续道,“属下得到蓝字旗消息,凉州军统帅程老侯爷称病已有五日,传言似是突然起了急症,正在珙城府中修养,避不见客。而庆阳郡与山戎交界处驻扎的凉州军中,有支人马几日前曾频繁出入山戎不说,如今便连边线布防亦悄悄换过一巡,入庆阳地界的山戎人也一日多过一日……” 谢昭宁:“?!!” 他原还在京中时,朝会之上,从未见有奏疏呈报山戎内乱,原是姚家偷偷夺了凉州兵权,又私自介入山戎内政,刻意压住消息不曾传回,竟是动了通敌的心思?! “连珣母家姚家亦是商贾起家,果真最擅买卖投机,山戎之事,无论出手帮衬哪方,必又添一方助力。”谢昭宁压着一腔起伏心绪,哑声喃喃道,“前朝、山戎再加凉州,若是三方骤然发兵,与姚氏中都势力里应外合倒逼皇城,便是赌上了身后名声朝着孤注一掷去的。到时莫说陛下性命,连珣斩草除根之下,就是连太子与二皇子亦保不住,而长歌欲留晋帝一命的计谋,便要与之相悖——” 最坏结果即是霍长歌晚了一步,已然出局,性命堪忧了…… “松雪姑娘,“谢昭宁面色霎时苍白,手按在胸前不住闷咳,咳得撕心裂肺,险些站立不稳,又强自镇定抬眸与她道,“眼下怕是等不得了,两刻钟后,我会命人往城中打探消息,还烦请姑娘着人与我手下透漏些许凉州大营兵变的内情,届时待我支开他们去京中回援,咱们便往城外山神庙走上一趟,左右不管龙潭虎穴,也得闯上一闯了。” “珙城如今进不得了,”松雪一把脆生生的嗓音也与素采如出一辙,只音色略有差异,她崩豆子似得又答他,“自昨日起,出入城门便是要查验木符与过所的,非珙城周县农户不能入内,里面的外地商旅亦不得出来,我们还有两人仍未撤离。待会儿殿下只管门前排队去,属下自有法子。” 她话音即落,作揖一拜,转身便又要从那窗缝间利落纵身一跃飘出去。 “松雪姑娘,稍等!”谢昭宁似忆起甚么来,忙出声拦她又问道,“适才我入驿站时,内里似亦有一探马,身法却——” “——怕是姚家人,”松雪不待他话说完,便已正色道,“自打殿下入了右扶风,便有姚家人不时盯在左右。” 谢昭宁闻言一怔间,眼瞅着松雪翻身出去,踩着外墙几个腾转,便稳稳落在了驿站外的官道上。 谢昭宁透过窗缝望着她锦白身影一晃,迅速消失不见。 他转身忧心忡忡抱着桌上那包袱落座,将其仔细拆开,从层层叠叠衣物间小心取出木匣与短剑,一举一动颇为珍视。 谢昭宁垂眸凝着那匣上云鹤浮雕,指腹摸索着木匣已被打磨圆润的四角,只觉那两刻钟似乎已快有一生般漫长。
第58章 明灯 巳时三刻, 谢昭宁拎着包袱下楼,堂下冷冷清清,农户已尽数离去, 只余他那乔装的两伍人马正围坐两桌喝茶。 众人见他下来,便与管事结了账, 与他一同出了驿馆, 又取了马匹, 上了官道,打马疾驰往珙城过去。 入了凉州便是庆阳郡辖区,而入了庆阳最近便是珙城,珙城原乃庆阳门户,向来富庶,便免不了受战火侵袭。 前朝末年山戎实力强盛,屡屡侵犯凉州, 曾一度深入打下庆阳郡, 那时领兵的便是庆阳郡王。 那位郡王为人敦厚老实,却非将才, 不过是前朝无帅可用时, 被赶鸭子上架, 强行推上边线的皇亲国戚。 不多时,谢昭宁一行人便已瞧见一座古旧城门缓缓现身于昏暗天光之下, 以青砖垒就的墙体明显斑驳坑洼, 透出硝烟熏燎的痕迹;门上正中石匾上刻遒劲“珙城”二字, 匾上垛口上插一面迎风招展的“程”字军旗;门下甲兵持枪巡守;城前排了几列长队,皆是等待入城的百姓。 “下马。”离城门还有些许距离, 谢昭宁便率先扯了缰绳止住马势,长腿一跨跳下马去, 于身后众人低声嘱咐道,“咱们此番行踪暴露不得,并不宜聚在一处行动,便化整为零分批入城吧。” “入了城内四散开来打听些许讯息,除去郡主与前朝踪迹,山戎之事也颇有古怪——凉州军统帅程渊程老侯爷治军颇严,又怎会容得手下人肆意散播这等谣言?陛下即已疑心凉州有人生了异心,咱们便将此事一并探明。两个时辰后,北城门外汇合。” 他话音未落,虎贲卫中便有一人出声疑道:“咱们于此处人生地不熟,又恐怕暗藏凶险,公子一人行动也未免太过冒险了些,左右我等是奉陛下之命护佑公子平安的,不若便着属下跟着公子吧?” 那人原名齐冲,为虎贲营七品校尉,弱冠年纪,正是意气风发时候,肩宽背阔、身材颀长,一笑,唇间左右各露一颗虎牙,颇显神采飞扬。 “那便劳烦齐校尉了。”谢昭宁闻言并无多少意外,似等的便是他这句话,遂平静温和一笑,转身牵了马便兀自走了。 晋帝怀疑凉州有人起了异心,亦从未曾放心过谢昭宁,他坐上龙椅的半生皆在疑神疑鬼,将身边之人的情谊与忠心俱算计完了,余下的只剩寒心。 一众人随即在靠近城门处的林间寻了树木栓了马,离开之时又拉开些许距离,装作彼此陌生模样混入城前人流中,等待分批进城。 如长龙似的队伍往前缓缓移动,谢昭宁正心道果然如松雪所说,这城门眼下难进得很,他身前倏然有位年轻妇人手上挎着菜篮,侧过脸来,恰与身旁同伴不满抱怨:“这两日盘查也太慢了些,也不知怎么回事,出入城门还得查验木符与过所。” “嗐,你还不晓得?”那同伴闻言刻意压低嗓音,谨慎往四周一探,见守卫离得尚远,便与她交头接耳道,“传言程老侯爷突发恶疾是假,原是府里遇了刺险些伤重不治是真,侯爷正瞒了消息在府里修养,珙城现在自然草木皆兵。” “你说真的?“那妇人掩唇轻呼一声,“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 “城里茶楼已传遍了的,我家那死鬼昨日胆大了些,偷摸往侯府门前去了一趟。好家伙,侯府前后街道皆已封了路,四周守卫里三层外三层,简直围得水泄不通,那架势,当真可怕极了。”那同伴啧啧摇头叹道。 “甚么人干的知道么?”那妇人好奇又问。 “这哪里说得准?”那同伴讪讪一笑,颇有些畏惧得抬眸又往城前巡查守卫身上眺了一眺,方才鬼鬼祟祟又往那妇人耳畔凑过去,悄声道,“有说姚家干的,有说山戎干的,内忧外患,唉……” 那妇人眼瞳一息圆瞪。 谢昭宁:“……” 她二人虽状似窃窃私语,但嗓音恰巧是谢昭宁与他身后齐冲能闻个一清二楚的音量,这交谈来得凑巧又及时,谢昭宁不动声色往四下里张望,便见队中果然三三两两凑着不少人正交头接耳。 霍长歌的确未说实话,谢昭宁一时好气又好笑,也不知她到底带了多少人马入京,只珙城门前便已有堪堪十六七人,再加上庆阳其余县城、边防与山神庙前蹲守的,怕松雪口中青蓝二旗加起来足足得有百余人,更别提中都乃至三辅必还有人马存余,中都定还得占大头,霍长歌手下没个三四百人才怪。 谢昭宁将计就计侧身瞧了齐冲一眼,齐冲也正惊诧于那二人言语内容,见状倾身,晓得怕是他有话交代。 “事情果然蹊跷,待会儿入城后,齐校尉便与我往侯府探探情形去——”谢昭宁与他轻声耳语,话未说完,倏闻一阵杂沓马蹄声响正朝他们而来,他话音一断,与齐冲敏锐转头往左瞧去。 眼前原是一片广袤平原,土地绵延的尽头,烈日光辉铺陈之下,竟有一骑似突然从艳阳之中跃出一般。 那马身负重甲,驮着背上之人跑得飞快,那人后颈领口高高插着一面赤底黑边的小旗,迎风飒飒飘扬。 “凉州边防驻军六品校尉秦瀚,有紧急军情呈报侯爷,让路放行!“那人一路嘶声高喊,奋力拉扯着一副已将近喑哑的疲累嗓音,“边线军情紧急,让路放行!” 那一声声似平地惊起响雷,炸得城门前顿时鸦雀无声,众人转头侧眸,待秦瀚再离近些,便能瞧见他头发凌乱,面庞脏污,眼底通红,一身皮甲破败染血,似是方经一番苦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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