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行走间步伐急躁,后背冷汗涔涔,似是担忧到了极致,众人在他身后竟跟不住。 “殿——”松雪本想唤谢昭宁一声,着他停下脚步,让她与霍长歌探探脉象,可她话未出口,谢昭宁已似一阵风般与她擦肩而过,瞬间飘出老远距离。 松雪:“……” “三,三哥哥……”那甬道内到底崎岖,便是谢昭宁再注意脚下亦不免颠簸,他走出一段,霍长歌突然呛咳一声,只嗅到鼻端一缕熟悉桂花清香,便前额往他颈窝亲昵挤进去,口齿稍稍含混得轻笑道,“就晓得你会来寻我……” 谢昭宁闻声顿足,浑身一颤,忙惊喜交集垂眸。 半明半暗中,霍长歌形容狼藉,一头长发被火缭得长短不一,身上透出浓郁炭火熏燎气息,她窝在谢昭宁怀中虚眨长睫,强睁一双灵动杏眸,下意识便笑着安慰他:“你别急——” 她似气力不足,哑声断断续续轻道:“我没受伤,只,大火中……走了许久的路,有些渴又……有些累……” “……嗯。”谢昭宁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沉沉落下,心头又甜又暖,下意识也笑着凝她,一双浓墨重彩似的凤眸中盛满温柔与疼惜,嗓音低缓似一阵春风般轻叹道,“我马上就带你上去了。” 他那平平无奇一句话,莫名像是一片羽毛,直直落进霍长歌心里面,猝不及防轻轻挠了她一把似的,撩得她喉头微微得痒。 霍长歌遂抬着手指揪住谢昭宁衣领,额角蹭着他脖颈,闷声轻笑,甜甜回他:“好……” ***** 片刻后,凉州,庆阳郡外的官道上。 天地间一片昏暗,厚重云层翻滚,不时又“轰隆”一声雷鸣,却只不见下雨。 十余骑人马身披蓑衣斗笠,簇拥一辆朴素马车正快速奔驰,马蹄声响杂沓。 马车摇摇晃晃,内里骤响一声:“你说甚么?姚家控制了边境凉州军,同山戎反了,正合军往中都去?” 谢昭宁车内独自面对霍长歌,耳根禁不住烧红,指尖绕了巾帕,俯身与她仔细轻揩两颊与颈下沾染的烟灰,耐心解释各方动态,温声道:“是,我已命人往京城通报回援,只不知能否赶在大军抵达前将信儿送到。” “这筹码的确够份量,怪不得……”霍长歌斜倚车窗而坐,手上捧着一杯温茶不住轻啜,似乎总也解不了渴似的,但精神已恢复大半。 她闻言恍然,又陡然蹙眉:“可,也不对啊?” “甚么?”谢昭宁见她语焉不详,抬眸反问。 “你——古家与姚家,可有旧怨?”霍长歌探身试探问他,顶着一身狼藉,抬着一张俏脸,鼻尖堪堪抵到谢昭宁下颌前,眨巴一双清亮杏眸不解道,“那前朝公主原说连珣要我杀了你,方才愿达成盟约,可连珣为何要杀你?你这性子万不会与人结怨,那便只能是——连璋或者古家了?” 谢昭宁:“……” 他手上一顿,霎时凝了呼吸,只沉着一双凤眸静静看着霍长歌,眼神罕见得透出些许令她惊诧的冰冷恨意来,手指蜷曲成拳慢慢收紧在膝头,片刻后,方才稳住情绪,低声缓缓回她道:“是有些仇怨在身,这五年来,我遵母亲遗命不与他们计较,只当全然不知那些过往旧事,如今却反被他们找上门来了。” 霍长歌闻言一怔。 她从未见过谢昭宁如此模样,放下手中茶盏,不由倾身又朝他靠过去,离他越发得近了,呼吸相闻间,抬手微张了十指包住他置于膝头紧扣的双拳。 他情绪藏得虽深,但霍长歌仍敏锐察觉出他恨意之下却掩着难过。 她微一思忖便道:“五年前?难不成古家一脉凋零,原还与姚家有关?” “……你总能猜中其中关窍。”谢昭宁些微惊诧,转瞬又觉理所当然,垂眸凝着被她握住的双手,耳根又蹿起薄红。 他眼神迟疑而挣扎,终十指缓慢松开,翻转掌心,双颊微红中与霍长歌十指交错轻轻握在了一起,遵从本心,直白得贪恋那一分来自她的温暖与宽慰。 “五年前那场旧事,原比你想象中更加复杂,”他嗓音平缓而冷淡中,又明显透出些许的厌恶,“我二姐于陛下书房前为前朝的那一跪,将后宫与朝前氏族门阀间多年来隐藏于天光下的权利争斗也彻底翻上了台面,姚家的介入、陛下的推手,还有太子的独善其身,皆是古家一脉沦亡的帮凶。” “可,太子亦是元皇后血脉,独善其身又从何说起?”霍长歌不明疑道。 霍长歌对太子两世皆知之甚少,他于朝前并无多少建树,于百姓眼中却有佛子名声,与谢昭宁和连璋间又似乎毫无羁绊,不像谢昭宁与连璋平素瞧着虽生硬别扭,却又纠葛牵绊极深。 谢昭宁长叹一声,眼神深幽,闻言不免便要忆起尘封多年的过往,却是耐心与霍长歌解惑,低声道:“因太子自幼于山间隐寺之中伶仃长大,不及二哥与母亲、小舅间亲缘深厚,亦不及二哥颖悟绝伦、敏锐聪慧,于政事一途不过一介庸才,朝前早有诽怨,只陛下力排众议,方才帮他坐稳太子之位。” “姚氏便在朝前大肆散播二哥才名,以此加剧太子心中惶恐心魔。太子生怕为亲族再次抛弃,被二哥取而代之,失却手中唯一与之相伴的权柄,余生只青灯在侧。遂二姐出事之后,太子不愿失宠于帝前,为顺帝意、得帝心,从始至终明哲保身,未曾于帝前进言半句。二哥为人向来刚烈,便因此与他决裂。” “殊不知,陛下要的便是如此,古氏一族受小舅军功荫庇越发茁壮,他早有打压心思,亦欲收回兵权,姚氏从中作梗,削弱太子母家势力,原在他看来却是歪打正着、恰如其分的。” 怪不得,霍长歌骤然忆起她梦中窥见前世之时,牢狱之中,谢昭宁竟会与连璋那般说—— 委屈你了,你与太子已决裂这十几年,却与我破了例…… “这些旧事,母亲心如明镜,却已不愿再深究,她那时万念俱灰,说这朝前与后宫,不过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吃了古家的若是姚家便也没甚稀奇,可偏偏——”谢昭宁欲言又止,话音咬在齿尖一顿,再难说下去,黯然神伤中,唇角竟浮起一抹难堪的苦笑。 ——偏偏罪魁祸首乃是自个儿的夫君与长子。 可纵使这话他不说,霍长歌却也明白了,她松开被他紧扣掌心的双手,倾身上前扑进他怀中将他紧紧环抱住,脸颊贴在谢昭宁颈侧,轻轻拍打他后背,眼眶微微湿润,心疼得快要滴出血来,呼吸间似能闻见血腥气息—— 原这一切你皆了如指掌,却装作一无所知模样,在那些虚伪的亲情中周而复始得生活,是活得有多疲累…… 她也恍然明白,为何前世谢昭宁对她那般得宽容,恐是他已受过太多虚假的对待,见过了太多的虚妄,已惯了这世间对他的不公、惯了忍让、惯了深陷泥潭而不挣扎亦不反抗。 他与他那位养母一般,非是懦弱的顺从,只是对这世间早已心灰意冷,眼前没了明灯,脚下便没了前路。 他前世将护着她活下去当作前路,可最终却是她亲手熄了照亮他前路的那盏灯,叫他如何也再走不下去…… 这世上最残忍之事,其一莫过于曾经拥有,如今却已失去;其二便是己身无罪,却有重罚——而谢昭宁,二者皆占。 霍长歌背对谢昭宁,鼻头酸涩,眼眶通红,眼泪忍不住便要掉下来,寸心如割又懊悔难当,胸口上下起伏,咬紧了唇角方才阻住险些泄出喉头的哽咽。 “……既然太子亦非明君,那三哥哥是想要连璋登基为帝么?”霍长歌抑住情绪,静过片刻,方才在他耳畔闷声道,晓得他翻出旧事也必不会好受,故作酸溜溜的语气想逗他,隐隐含着些不易察觉的鼻音,“你信他?就晓得你与他面不和心和,对他比对我好多了,还总明着暗着夸他品行高洁,你也从没夸过我。” “没有,我——”谢昭宁被她猝不及防一扑一抱,一腔闷苦陡然便被冲散了些,他颈上泛起微红,眼神游移中,正僵硬着双臂将她一点一点环进怀中央,闻言一顿,面上感怀神色霎时散了一半,生怕她误解似的,垂眸便匆忙要反驳。 “我不信他,只信你,”霍长歌见他竟将玩笑话当了真,枕在他肩头抬眸抿唇笑得揶揄,颊边一对娇俏梨涡若隐若现,却是截了他话音柔软而坚定地道,“可三哥哥你若信他,我便信他了。” 这非仅仅是信任,而是托命,谢昭宁怔怔望着怀中霍长歌微微侧身躺他胸前,坦露一副全然信赖的姿态,呼吸刹那凝住,胸口又热又胀似要裂开般,竟不可置信得手指微微发着抖。 他在那红墙青瓦中祈求了小半生的东西,终被她笑着捧到了他面前,似捧着一盏点亮他余生前路的明灯,他眼眶骤然通红,俯身便将她死死抱进了怀中。 “长歌——”谢昭宁嗓音微微哽咽,想与她道声谢,话到嘴边,又觉这声谢的份量太轻太轻,张口结舌中,只恨自己越发口拙,便抱着霍长歌,在她耳畔窘迫而又急切得轻叹,喘-息些微混乱,心如擂鼓,却半晌只憋出一句颤颤巍巍的,“霍长歌,我想与你说的话,你能听到吗?” 霍长歌窝在他胸前,被他两臂箍得身上隐隐得疼,闻言轻笑一声,静静听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嗯。” 她说:“听到了。” 谢昭宁闷在她颈侧,眼底禁不住便晃出泪光来。 车内一时无限温情,车外狂风一瞬平息,盘踞天际半日的厚重云层缓缓散去,天光渐渐又亮起来,露出树梢间正在西沉的斜阳。 落日熔金,那景色美不胜收,似是太阳写给夜的诗。
第59章 行乐 车轮于官道上“吱吱呀呀”倾轧出长长的车辙, 一路追着夕阳。 “小姐!”松雪突然于车外扬声道,“有战报!” 霍长歌便让松雪将战报送进来,她从谢昭宁怀中坐起身, 匆忙展开瞧了一眼,又掀开车帘朝外一瞥, 便将战报递给了谢昭宁, 抬眸与他正色道:“这雨迟迟不下, 眼下天已放晴,山戎骑兵便要比预计快上许多,明日午时前后必可抵达右扶风附近。” “明日午时?”谢昭宁见那战报上,附了一张简易地图,详细标明了眼下山戎行军路线与行进速度,不由微蹙了双眉思忖,“后日便是端阳节, 陛下必会申时于宫中设立家宴, 戌时往城郊行宫中‘浴兰’。连珣若不选在席间动手,里应外合, 便要在城郊官道埋伏人马, 打个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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