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铭也回拍了拍他, 笑说:“两位是来看先生的么,什么时候来的?” 萧纯上道:“昨天我俩就来了,等下吃了饭,下午还要赶回去。”蒋铭:“那可是要贪晚了。”武继明笑道:“没事, 路都走熟了的。” 原来萧纯上本打算春天进京应试的, 从去年夏天开始, 时常来乡下向虞先生请教功课。不料李孚叛乱,王益祥围城, 虽然最后平安无事,却把他阻住了没去成。武继明与汤丽娘离婚后,心内沮丧,做什么都觉没意思,便也常跟着一块下乡走走。这会儿虞先生在屋里给学童上课,俩人在外面溜达。 三人在门口说了会儿话,就见大大小小十来个学童,背着书袋一窝蜂从里涌出来,打闹说笑,蹦蹦跳跳,跑出院子散了。随后虞先生走了出来,身旁还跟着一个头戴方巾的年轻人,穿着家常素净道袍,神色甚是恭谨。 蒋铭忙迎上前去,虞先生点头笑道:“承影来了,前日听说你生病,可是好了么?” 蒋铭陪笑说:“好了。”这时旁边那年轻人向先生做了个揖,恭敬道:“老师有事,学生先告辞回去了,改日再来。”虞先生微笑:“那你去吧。” 武继明对那人道:“小方再坐一会儿吧,吃了饭再走!”那人忙陪着笑说:“多谢兄长盛情,今先生有客,小弟就不打扰了。” 一边说着,一边抬眼看了看蒋铭,略躬了躬身,就去了。 众人进屋里来。蒋铭请先生上坐,见过了礼。李劲和宝胜把带来的酒肉菜果拿去厨房,交给村人媳妇收拾,昨日萧武两个也带了不少酒食,一起拾掇了,不一时盘碗摆布上桌。虞先生和三人落座,一边吃喝,一边说话。 蒋铭问:“刚才这人是先生新收的学生么?” 虞先生:“算是吧,是润州城里人,去年陈亮引来我这里的,非要拜师,我推却不过,就把他收下了。” 原来此人姓方名采,表字景容,是个爱读书、意图举业的学子。因听人说虞先生乃是大儒,便央人介绍拜了老师,常来陪侍,请教学问。武继明和萧纯上曾遇见过,因此认识。 蒋铭道:“我看这人气质平实,倒像是个勤谨本分的,求学的心也真。” 虞先生点了点头,未及说话,武继明旁边接口笑道:“小方这人不错,他刚来那次我碰见了。去年快过冬至时候吧,我和纯上来,赶上他们都在,总共来了三个。当时我就和纯上说,这里头,只小方像个读书人。那个叫陈坚的,看是生得人高马大,一副好嘴头会说话,却不像个实诚人,恐怕不能安下心读书,怎么着?果然现在只有小方了!” 萧纯上笑向蒋铭道:“那天三个人,其中一个是陈亮,求师的是小方和陈坚。陈坚我也只见过那一次,后来不知怎么,再没见。倒是这个小方,每次来都能见着。” 虞先生道:“陈坚后来又来过一次,拿了一篇文给我看,我说文章写的欠通,且用字庸俗轻浮,不成体统。因我说了这一回,从此不来了。后来听人说,就是这篇文也不是他自己作的,还是找人代作,这样的不来,倒也是一桩好事。” 蒋铭笑道:“先生说的是,文章不好还可教,人品不好却是难改。倘或还来,怕他出去招摇,说是您的学生,岂不反累了先生的名声。”萧武二人连连点头:“承影这话很是”。 虞先生笑了一笑:“你们这么说,他可不是这么想,在他眼睛里,我不过是个落魄无用的读书人罢了,又老又穷,拜师倒是他抬举我,偏我不识时务。我听言谈把钱财看得极重,便也直说了——虽是今上鼓励读书人,有‘书中自有黄金屋’这样的话,可是读书辛苦,若只为了求钱财,不如好好去做生意买卖,拘在书本里求金银,可不是误了终身么!他想是听了这话不高兴,不来了。” 武继明嗤地一笑:“原来他读书,是奔着将来要当禄蠹才读的,也真是个痴儿,难道那么容易的?别人十年寒窗之苦,都是白吃的不成?”说的都笑了。 众人又说些闲话。因说起蒋铭去年高中探花的事。虞先生道:“先听说你在翰林院编纂诗书典籍,怎么又去边城了?戍边守土自是要务,可也不要看轻编修这桩事,比起武功,文字的事更是要紧。即便打起仗来,争战只在一时,书籍文章却要流传到后世的,影响千百代,所以编纂书籍必要慎之又慎,须得德才兼备的人方可胜任。” 蒋铭陪笑说道:“先生教训的是。这二年我经的多了,也想明白许多道理。要使国家太平,百姓安居,富国裕民自是第一位,教化之功却也十分重要,一味积聚钱财,可知人心贪欲无止,贫富两端,争竞无度,反容易埋下祸患。想来也因这个缘故,圣人才说,‘贫不改其志,莫如富而好礼。’” 虞先生闻言欣喜,将手往桌上一拍,赞道:“这话说的好!可见知之不如行之,你出去两年,竟是大有进益了!”萧武二人亦是连声附和。 萧纯上道:“既是教化如此重要,不光是庙堂典籍,便是民间乡下流传的这些唱词话本,俚曲野调,事关教化,也是十分要紧的了?” 虞先生颔首道:“正是如此,书籍文章,无非还是读书人阅览。唱词话本却是给百姓听的。文可移情,听说得多了,人的识见性情就会改变。所以民间流传的话文,必得劝善惩恶,教人忠孝节义,宽容慈爱,方是正道。最怕有一种不肖的读书人,或是无中生有,颠倒黑白,借文害人,或是鼓动骄奢淫逸,凶戾怨毒,此等为文,与行恶造孽何异?反不如不会作的了,所以圣人说非人不传。昔者仓颉造字而鬼夜哭,造物之心,未必不虑至此也!” 众人听这番话说的十分郑重,皆默然不语。少顷武继明站起来,给各人杯中斟满了酒,笑说道:“先生讲的,固是文章至理,可学生忍不住要说几句,待说完,请先生骂我好了。” 说的虞先生也笑了:“你有什么话,且说来我听听。” 继明道:“《论语》里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学生想,那毛诗里也有《桑中》、《溱洧》这样的篇章,说到唱词话本,依我看,不过是案牍劳作之余,怡情取乐而已,何至于看得那等事关重大?若是闲暇时听个曲儿也要顾及道德大论,岂不把人也麻烦死了?!” 虞先生指点他,略带嗔责语气道:“不是我要苛责你。这话市井人说说也罢了,你读过圣贤书的也这么讲,实在就该挨骂!”武继明把头一缩,吐了个舌头,大家都笑了。 虞先生转正色道:“毛诗三百,或是有其真事,或是有其真情,《桑中》《溱洧》,虽是言说男女情爱,其可贵在于天真自然,故此圣人说思无邪也。古今诗词歌赋,也多是言情的,只要发乎赤诚,启人良善之心,岂能说不是好的?怕只怕轻薄之人,滥作淫词艳曲,引人视听,鼓舞不良欲念,为所欲为,不顾廉耻,不知餍足。长此以往,风俗浇漓,化育不堪,你只道是道德大论累人,岂知没了道德之论,人之性与禽兽之性又有何异?这世间岂不堕落了么?” 武继明仍是不以为然,却不敢再加驳议,陪笑说:“先生教训的是,是学生见识浅薄了,只顾一己之私,不知天下事其实是难为的。” 蒋铭在旁笑道:“先生座下,我们几个里,向来继明兄有什么说什么,他的心思不用猜的,朋友有甚怠慢忘失之处,他也从不放在心上。所以我和纯上都喜欢和他一处玩。先生说,继明这性情,也当得是天真自然了吧?” 一番话,说的满桌都笑了。虞先生道:“这话说的也不虚。继明是明白事理的,虽是我常念他的不是,他倒不生我的气,也不嫌弃我老人家古板迂腐,常常还来看我,这一样好处也是难得的。” 武继明赧笑道:“先生这话说的,叫学生无地自容了!先生教导是为了我好,我虽然浅薄,师道尊严也知道的,要是为了这个怨先生,就不成个人了!”众人又都笑了。 不一时吃毕了饭,武继明和萧纯上告辞,乘车回金陵。李劲和宝胜放下东西也回老宅去了。黄昏时分,蒋铭陪着虞先生到村外山坡走了走。晚上教童儿去间壁搭板铺,蒋铭就在童儿的榻上歇了,夜色里与先生说话。 虞先生问:“昨天给你大哥上坟去了吧?” 蒋铭嗯了一声:“大哥这一走,家里好像少了好多人似的,院子里也空荡了许多,回来这些天,不管走到哪里,时常恍惚看见大哥在那,一晃就不见了…”说着想要哭,却流不出泪来,只是深深叹一口气。 虞先生亦是叹息:“你们兄弟自幼情意深厚,这么大变故,岂有不难受的?只是如今,你上有父母、寡嫂,下有兄弟侄儿,全当你是依靠。还要忍耐着些,含光不在,只好你担当了。” 蒋铭默默无言,应道:“我知道。” 虞先生又道:“你父亲素怀大志,当年为你哥哥的缘故,不得不离开朝堂,做个默默无闻的田舍翁,他说的轻松,其实这是他毕生憾事!如今你大哥又去了,他心里难过可想而知。此事对他打击很大,你还须好好安慰,以后凡事顺从,不要惹他伤心动气。” 这话明说蒋钰身世。蒋铭怅然无语。无形之中只觉肩上担子又重几分。无言答对,只得应了声是。 先生又道:“你兄弟三个,你大哥是注定了,不能做官的,中儿又年小。你父亲期望你将来仕途顺遂,也是了他自己的心愿。过年时他来我这里,说你去了石州,也是多吃了几杯,跟我吐了实话,说甚是牵挂忧心你。吃些苦倒没什么,万一打起仗来,怕你性子莽撞,要有甚闪失,他是无论如何禁不起的。这些话,他在家不好与旁人说,只能来我这儿说说罢了。你父亲,其实把你看得最重,从前对你严厉,实在是爱之深责之切的心思……” 蒋铭想起母亲和大哥都说过同样的话。兄弟三个,只有自己才是父亲血脉。想起旧事,从前不解的,现在全都明白了,怅然若失,不由流下泪来。低声应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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