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毅更是感喟:“你大哥文武双修,自幼便是庸中佼佼,只因身份的缘故无法施展抱负,心中抱憾。如今为国捐躯,我虽是悲恸,可每尝想到,这么着也算是他毕生心愿得以成全,心下倒觉安慰许多。我给太傅写信,再三恳请他向圣上陈情,谢绝朝廷表彰赏赐。我想,此事固然是家门荣耀,却只怕张扬出去,又有人提起从前的事来,不免招惹物议,甚或影响禥儿的将来,于你们兄弟的前程也怕有碍,所以…,不如默默无闻,这么过去也罢了。” 蒋铭听说这话,略想一想,点头道:“父亲所虑的极是。” 将剑收鞘放好,郑重放回匣中。道:“这是古剑,又是名剑,收藏在家,可作为传家镇宅之宝。这玉佩,我的意思,还是给禥儿留着吧。” 蒋毅嗯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却看允中在那里出神:“中儿想什么呢,怎么不说话?” 允中回过神来,陪笑道:“我……我在想大哥的事,这些事全凭父亲和哥哥做主,我没什么主意。” 蒋铭看他神色有些奇怪:“怎么?你是不有什么事瞒着我们呢?” 允中笑说:“没有,我怎么会?”却又看了一眼蒋毅,垂下头,咬了咬嘴唇。 蒋毅示意蒋铭把木匣收起,原样放到书橱格子上。坐下了,往椅背上一靠:“是不是听说这些事,中儿想起什么来了?” 这话落在蒋铭耳里,不过是父子之间家常话罢了,却看允中站在那里神色不定,怯生生看了一眼蒋毅,垂下头不作声,少顷又抬头看了看,却又低下了头。 蒋铭奇道:“你这是怎么了?” 蒋毅也看他,伸手抚了抚桌案,沉吟说道:“看来你的确心里有事,我不过随口问问。这么多年过去,有什么事都不要紧了。想说不想说,也都随你。” 允中听见这话,抬头低低叫了声:“父亲!”顿了一顿,便将身子矮了下去,跪地磕了个头:“儿子不孝。儿有事欺瞒父亲母亲多年…” 蒋铭见此不觉怔了,望望父亲。蒋毅倒似不意外,面色平静看着允中。 允中含愧道:“儿子本来并不姓苏,其实姓孟。” 蒋毅略皱了皱眉:“姓孟?是哪里的孟氏,就是庐州本地的么?”允中回道:“儿是川蜀孟氏。” 蒋铭插口问:“我记得当年你说是庐州姓苏的,家人因兵乱都没了。怎么却是说了谎的?” 蒋毅点了点头,温言道:“你起来说话。” 允中立起来,回道:“儿子是川蜀孟氏一族,这是幼时先父告诉的,所以牢记在心。先父本在绵州,为了躲灾避祸,与一个老家人到了海州。孩儿便是在海州出生的。先父母都是善良慈和之人,对孩儿甚是疼爱。一家人和乐度日。” “儿子六岁时,赶上李顺做乱,一群贼人不知为何闯入家中,要父亲与他们一块做什么事,先父不肯从贼,趁晚间看守不严,命家人郑奉带着孩儿逃了出来。孩儿的生身父母,都被那些贼人害死了……” 说到此处,想起那夜仓皇辞别了爹娘,跑不多远,回头就看到家中起火……生离死别之际,摧肝裂肺之时,尽皆历历在目。一时哽咽不能言,终是流下泪来。 蒋毅看着心酸:“记得那日见到你是在路上,是和家人失散了么?身上的伤又是从哪儿来的?” 允中抹去泪水,接着道:“孩儿逃出时,父亲命郑奉带我投奔庐州外祖家,可是我俩到了那里,整个村子已被乱兵抢劫一空,外祖一家早已不知去向。郑奉想起他在扬州有个相熟的人,要带着孩儿前去投奔。走到润州,不幸患了伤寒,我俩困在客栈里,举目无亲,郑奉后来不治死了。那家客店主人答应帮我料理郑奉的后事,把我身上财物都霸占为己有,背地里……背地里却把我卖给了一个闲汉,那人竟是个做贼为生的,日夜打骂,逼我偷盗人家财物,孩儿虽小,也知道那是不该行的事。一日趁着那人睡着,偷偷逃走,想再回庐州寻觅外祖下落,却又不认得路,又怕再遇到那些恶人,不敢在人多的地方行走,天寒地冻,不知怎么就在雪地里晕倒了…后来就遇到了爹娘。” 这些事情他深埋在记忆之中,无事时回忆一遍,所以讲的十分顺畅,亦不觉如何伤感。又道:“孩儿从家出来时,先父再三叮嘱,不可对人说是川蜀孟氏,恐怕招致杀身之祸。故此孩儿没敢讲实话。及至后来,爹娘待我极好,我怕知道了实情,怪罪孩儿欺瞒,就更不敢说了…” 又跪下叩了个头:“孩儿蒙受爹娘救命之恩,养育大德,粉身难报,却一直欺瞒爹娘,实在是不孝不义,请父亲责罚。” 蒋毅沉吟道:“你外祖可是在庐州三河镇,名讳一个纶字的苏老员外么?” 允中一惊:“是三河镇不假,但是外祖名讳,孩儿不曾记得。爹爹如何知道?”一面说着,已经想到必定是蒋毅派人寻访过了。 果然蒋毅道:“我平白多了一个儿子,怎么不查仔细?那时听你说了,我就派陈安去三河镇查访,苏家确实遭到兵乱没人了,也打问出来,他家里并没有你这样一个孩子,那时还以为找错了,或是,”笑了一笑,“或是什么缘故你不肯说。” 允中愧赧道:“总归是儿子的罪过,儿子做错了,辜负父亲母亲多年恩养疼爱,如今惭愧无地,请父亲重重责罚,儿子才得心安。” 蒋毅淡淡一笑:“这又算什么罪过?你小小年纪,就知道什么当为,什么不当为,也知道保身,这是你聪慧之处。你辗转落在这里,也是咱们父子缘分至此。快起来吧。” 允中这才立起身来,又道:“儿子还有一句话,想跟父亲说。” 蒋毅:“你说。” 允中道:“儿子本来无心仕途,只想陪伴在爹娘身边,这次得以保全性命,全是大哥舍命相救。所以儿情愿从此在家料理家务,侍奉父母终老。真心不愿科考举业,请父亲成全儿的心愿。” 蒋毅沉吟不语。忽然问:“你说你是川蜀孟氏,莫非,与后蜀秦国公是同族么?” 蒋铭听见这话,不觉吃了一惊,因蒋毅说的秦国公指的便是后蜀国主孟昶,当年赵匡胤打下后蜀,孟昶带全族人口作为战俘东迁至汴京,后来就死在了汴京。 允中思忖摇头:“儿子那时年纪幼小,只记得姓孟,叫做孟允中,其他的都不记得了,不敢乱说。” 蒋毅嗯了一声,想想又道:“咱们蒋门乃仕宦之家,你大哥当年不走仕途,缘故你也知道,你倒不须如此。这事以后再说吧。” 允中还想说什么,看蒋毅好像不愿再说这话题,就住了口。 蒋铭望着允中半晌,微微冷笑了一声:“看不出,这么大事你瞒了十来年,你这瞒人的功夫可是比我强多了。” 允中听他奚落自己,就把头低了,不言语。蒋毅嗔怪地看了蒋铭一眼,却也笑了,向允中道:“从此以后,这些往事尽可放下,不必再提了。”允中应喏:“是,儿子知道了。” 又过两日,蒋铭带着家人宝胜,下泉盛乡来。已是九月深秋季节,一路冷风袭人,寒霜遍地。因出发的迟,到老宅时天色已近黄昏。院里院外各样草木花朵大都凋萎,却有靠墙一大丛菊花灼灼盛放,姹紫嫣红,云丝漫卷,开得恣意非常。 李劲前几天就回来了,和李妈妈一道出来,迎进屋里。李妈妈端详蒋铭,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哥儿去了这么长时间,吃苦了。倒是没瘦,身子强健了,却是黑了许多。” 连忙备饭,吃过了饭,大家说话。不免又提起蒋钰,伤感了一回。蒋铭自从听父亲讲了哥哥身世,心内伤痛倒是缓和了许多。问李妈妈:“这两年妈妈身体还好吧?” 李妈妈收了悲伤,露出笑容:“好,自那年周姑娘给看好了,再没犯骨节疼,胃口也开了,你看,我比前胖了好些,身上也比从前有力气了。听说哥儿这次回来,周姑娘也回应天家去了,她都好吧?” 提到云贞,蒋铭心中升起一股柔情,含笑说:“她都好着呢,亏得妈妈惦记。等以后再来南边,我请她来看妈妈。” 李妈妈满面欢喜:“那可是好了,只怕我生受不起。这二年我总想她,还有她身边桂枝姑娘,也是个好伶俐的姐姐,招人喜欢的……”说一会话,看天色晚了,歇息,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蒋铭带上李劲,担着祭品,往蒋钰坟上去。天气甚是寒凉,却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山坡上到处草木萧疏,树叶都变了颜色,赭黄金赤,风一吹,飒飒地翻卷出斑斓耀目的色彩,苍松翠柏益发郁郁苍苍。 蒋铭在坟前奠了酒,拜了几拜,跪在那里烧化纸钱。想与哥哥说些什么,回忆旧事,一幕幕在眼前掠过,手足之情无法言说,如今那人却在坟茔之中,此生再不得见了。不由得痛彻心腑,泪如涌泉,哽咽不能言语。李劲也在一旁哭得说不出话来。 蒋铭告道:“大哥泉下有知,从今往后,弟一定尽心孝顺父母,奉养长嫂,教育侄儿们长大成人。大哥尽可放心吧。”又在菱歌墓前也烧化祭奠了,哭了一回。才与李劲慢慢走回家来。 本来下午想要去看虞先生的,因上坟回来迟了,又哭的眼睛红红肿肿,浑身空虚无力,就没去,吃过饭倒头大睡。 次日早上收拾了东西,蒋铭骑马,李劲和宝胜赶着车子,来看虞先生。走到村口,远远望见先生院子门口站着两个人,衣巾齐整,不是乡下农人打扮。蒋铭看身影眼熟,正自琢磨,李劲已经叫出来了:“像是武少爷和萧家哥儿,他们怎么在这儿。”
第188章 (下) 【宿儒修训语论文章】 说话间二人迎了过来。武继明抢步走在前头, 扬手笑说道:“这可是巧了!知道你早来家,只无心会朋友,也不敢上门扰你,可巧这里遇见了, 不是缘分是什么?那天允中兄弟说你病了, 可都大好了么?” 蒋铭一边下了马, 一边笑应道:“早好了, 并没生什么病,只是懒得出门!” 这时萧纯上从后赶上来, 对着蒋铭就做了个揖。蒋铭连忙还礼:“纯上兄如何这等客气?”萧纯上笑道:“今时不同往日, 承影兄现在是官身了,咱们大家也该讲个体统才是。” 蒋铭失笑道:“你这么说, 倒叫我无地自容了!”武继明一旁呵呵大笑:“我就说承影不是那样的人,纯上你也真是,读书读的呆了么!”忽见蒋铭眼睛微微红肿,想起蒋钰来,就住了口, 收了笑, 走上前拍了拍蒋铭臂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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