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玄从来在男女事上不大用心的,此时也不禁心旌摇曳,恍惚了刹那。 妇人轻袅袅走下来,含羞带笑,叉手深深拜了一拜,说道:“小女子赵盼盼,多谢官人仗义相助,感激不尽。”又道:“官人请坐!” 陆玄还了礼,仍站着。盼盼看他不坐,腼腆一笑:“不知官人贵姓高名,请不吝相告,好叫小女铭记于心,朝夕感念。” 陆玄定了定神,说:“娘子言重了。不过偶然相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说谢字就不敢当了,何谈感念二字。”盼盼低着眉,迟疑了片刻,又道:“恩人请坐。” 陆玄稍作犹豫,拱手道:“在下还有些事,就不相扰了,若有机缘,改日再相见吧。”就要走,妇人看留不住他,脸红了一回,又白了一回,将身子背转了过去。 丫头莹儿赶上来,扶住她道:“姑娘这是怎地了,今儿能平安回来,已是万幸,何苦又伤心。”扭头向陆玄笑说道:“官人好大的身份,我家姑娘只是感恩官人相救,又不是贪图官人什么,怎地连姓名也不肯相告?” 她这话说的脆生生,又一脸笑盈盈,陆玄应也不是,恼也不是,不知怎样答言。盼盼低声喝道:“莹儿不得无礼!” 盼盼转过身来,端然正色,向陆玄福了一福,淡然说:“婢子不知礼,官人休怪。小女子低微之人,草芥之身,原不该动问尊名姓,只是今日之事,于官人虽是小事,于奴却是救命之恩,若不是遇着官人,这会儿奴不知身在何处了。卑贱之人,无所回报大德,只想知道恩人名姓。若官人憎嫌,不说也罢了,此处污陋,不敢相留,官人请自便罢。”说毕又施一礼。 陆玄刚才看屋子陈设,又见莹儿言语形容,猜着这主仆两个是行院中人,做的是那迎来送往、倚门卖笑的营生,是以就要告辞。等到盼盼下楼来,乍见她容貌,陆玄到底是个青壮男子,美色当前,艳光炫目,又加上盼盼体态自然,举止端守,令他心生好感,难免有些贪恋,就犹豫了。然而他多年经商行走,心里早有个成算,决不肯招惹这样人和事的,所以又要离开。 当下被莹儿抢白了两句,又听盼盼这样说,忙躬身拱手道:“娘子这是说哪里话来。娘子是神仙中人,小人陆玄,不过是乡野村夫,岂敢小觑娘子。真的是有些事,要赶着回家去的。” 盼盼听他说了姓名,转嗔为喜,温柔一笑道:“原来是陆大官人,失敬了。适才遇到官人在河边儿闲步,怎地这会儿又说有急事了?奴知道官人是正人君子,别无他意。今日相遇,也是有缘,官人且请坐坐,喝杯茶再去不迟。” 她这一笑,令陆玄如沐春风,不由心中活动,想:“她话说到这份儿上,若是我立刻走了,伤她脸面,也显得我小家子气。”便在椅上坐了下来,盼盼也在另一边坐了。那莹儿眉眼俱笑,把原先的茶碗撤了,重新奉上两碗细果仁茶。 盼盼就问陆玄是哪里人氏,来宋州做什么,下处哪里。陆玄含混答了,只说自己是外县人,在此跟人合伙做些生意。昨儿才从乡下上来,今日店里送货,来在这边,顺便走一走,云云。盼盼听他说话不着实处,知他不愿多说,随口答应着,也不追问。 叙了一会儿话,陆玄便起身告辞。盼盼此番不再挽留,又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官人闲时且来坐坐,吃杯茶。”同莹儿一起,送陆玄出来。 看他走的远了,莹儿回头怨怅道:“姑娘怎地就这么放他走了?我看这个姓陆的,倒像是个老实厚道的人,样貌也算得好了,你看他穿戴,像是家中宽绰的,况且又是外县来的,真真儿是再合适没有的了,只不知道他在自个儿家里,拿不拿得主意。姑娘应该想法子,留住他,让他上楼坐坐才是哩。” 盼盼斜了她一眼,嗔道:“这还用你说?你没见他,几次三番地要走,那脸上明摆着是不愿意跟我们这样人相与,我要是强留他,不但留不住,反倒叫他起了戒心,看轻了去,再想怎么,就都难了!” 莹儿皱着眉道:“怎么会呢?我看姑娘下楼时,他那双眼睛里,明明地放出光来,倒是姑娘扭扭捏捏……这都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的,错过了这个村儿,可就没这个店儿了,姑娘实在不该放他走,应该使出些手段,窝盘住他才是。” 盼盼笑嗔道:“你懂什么!要不是我拿捏着,恐怕连他姓名都问不出哩。你不知道,这世上就有这样一等男人,想要留住他,就得端着点儿身份,要是上赶着,不怕他走的更快呢!” 莹儿嘟着嘴,泄气道:“那姑娘说,眼下可该怎么处呢?” 盼盼出神片刻,轻轻笑了,说:“这你倒不用急,既有今天这番巧遇,就是老天眷顾,我已有主意了。” 且说陆玄回到绸缎铺子,一路上想着方才的事,那赵盼盼的神情样貌,总在眼前晃,挥之不去。匆匆吃了饭,到门面上盘点,也是心不在焉,一会儿就走神,出了好几次错。 禁不住笑自己:这是怎地了?不由想起,秀儿的娘已经没了一年多,自己老大不小的,也该寻一房妻室了。 陆玄的亡妻,是他幼时的开蒙老师——村学王先生的二女儿。有一年,王先生上县城来,遇到陆玄,请到家中做客,跟陆母见了面。言谈中二人定下了这门亲。成亲后,这王氏虽相貌平平,为人却温良恭谨,尊上宽下,样样甚是周到,和陆玄也是你敬我爱。可是王氏命薄,生下秀儿之后,身子就不大好了,病恹恹的一年多,撒手人寰。 王氏死后没多久,就有媒人上门,开始时,陆玄因念着王氏的好,没有娶妻的念头。再后来,有两家陆玄觉着还行,让娘定,又不中陆母的意。按陆母的心思,女方家里有钱没钱、相貌好歹,都是其次,第一必得要头婚的,第二必得要家教好,性情和顺,进了门,才能对秀儿疼爱。如此挑来拣去的,就耽搁了时日。 平常生意上事情多,陆玄三天两头的出门在外,也没觉什么。可是今天见了盼盼后,忽觉身旁冷清寂寥,心内空空,焦躁起来。到晚间胡乱睡了,梦见了亡妻,刚要上前说话,那王氏却变成了赵盼盼,样貌跟日间一样,一颦一笑,情意甚真…… 丑时初刻就醒了,心中纷纷扰扰,翻来覆去,直到天亮也没再合眼。第二天出门,忙了一上午,午后觉得有些乏倦,早早回了下处。 一走进铺子,管事儿的何九迎面说道:“大爷回来了。今天回来的恁早,有人来找大爷说事儿,我正要打发人去寻哩。”
第4章 (下) 【神女有意终成美眷】 就见当间儿地上站着两个婆子,都是六十来岁年纪,长的矮矮墩墩,一般样儿的胖脸,擦胭抹粉,穿红着绿,难分彼此。 细看,一个不认识,另一个有些面熟,陆玄想起,是两三年前,路对过茶水店里卖茶水的肖婆子。 两个婆子过来见礼。肖婆笑道:“陆大爷万福,多时不见了。”陆玄道:“肖婆婆如今哪里住?” 婆子嘻嘻直笑:“陆大爷真好记性,俺只道您不记得老婆子了呢,老身现在城南里街沿城根儿住,还是开了间茶水铺子,有一天没一天的,不过混口饭吃罢了。” 又指身边婆子道:“这是间壁王干娘,是个月下老儿,专给人嫁娶作伐,说得一水儿的好姻缘。”那王婆脸上堆着笑,赶着上来搭话。 陆玄心中诧异道:“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昨天才有这想头,今儿就有做媒的上门。莫不是老天爷知道人心思?” 他平日最厌这些三姑六婆,面上就淡淡的。招呼毕了,问:“婆婆今儿来有什么事?” 肖婆脸上绽着笑说:“大爷可说哩,老身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件儿天大的好事儿,要告给大爷说,这里讲话不方便,不如到里间,让老婆子跟大爷细细讲,如何?” 陆玄把手一挥,将两个婆子让进院里敞厅上,让坐,婆子不肯坐,陆玄便也站着。 肖婆陪笑道:“今儿不为别的,有一头儿好亲,要说给大爷。前些年,老身在对面开茶水铺子,常见您这边走动,也不知您现下青春几何了?” 陆玄道:“虚度就快二十六了”。 旁边王婆忽然道:“诶呀呀,大爷竟这等年秀!只是看上去老成了些,不说,倒像是三十多岁的人,想是家里生意做的大,银钱事太多,您太操心的过。” 陆玄笑了笑:“没法儿,我这个人,生下来就显老哩。” 肖婆“噗”的一声笑了,向王婆道:“陆大爷前两年可不是这样,倒像还没到二十岁,好俊的一个后生。这二年,想是他家娘子没了,身边没个可意儿的人服侍。你快把那小娘子的事儿跟大爷说说,不论模样、年岁,都正配哩。” 王婆道:“我就是说哩,像陆大爷这样品貌,这样家资,怎能没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相伴?真是难为您了。” 便说道:“老身说的这位小娘子,芳年二十岁,还是头婚,那样儿貌,啧啧,不是老婆子说嘴,就像是月宫里头,嫦娥走出来了一般,她还有八百贯的房卧妆奁,还带一个从嫁的丫头。小娘子不光长的俊俏,还心灵手巧,又会写,又会画,各样乐器都拿的起,端的十分好人材!” 陆玄听着,心里一动,一时觉得这人就是赵盼盼。问道:“真这么好?不知她是宋州城里哪家的姑娘?” 王婆道:“这位小娘子,什么都好,就只身世可怜了些,爹娘早都没了,现只她一个人,要是嫁过来了,身边丫头、妆奁,一应物事就全归过来,虽说像您家这家境,不在意这几个钱,可到底也是锦上添花、好上加好的事儿不是?” 一边说,一边笑,如同怀里捧着个金元宝般。 陆玄听到这儿,愈发觉得像盼盼了,从鼻子里面哼笑了一声:“既是这样好,她怎么到这个年纪,还没嫁人?这些钱财又是哪里来的?千虚不如一实,婆婆一张巧嘴,可别尽捡好听的说,要是被我查出来不实,我可是不答应的。” 他这么一说,王婆脸上就有点儿拧巴,卡住了。肖婆忙在一旁接话道:“陆大爷是这宋州城里的熟人哩,你有什么说什么,不好瞒着他!” 转向陆玄陪笑道:“实话跟您说吧,这位小娘子,原是在翠竹巷住,她却是个风尘堆儿里的红拂女,一年前自赎了身,搬出来住,想要嫁个好人家,正经过日子。” 王婆子帮腔道:“是哩,自这小娘子搬出来,央了老身说媒,不知多少当职当差的来说她,店面铺席上的人也来说她,老身家门槛都教踏破了!可是这娘子心气儿高,一定要那年貌、人品都相配的人她才肯嫁,就这么高不成低不就的,耽搁到这会儿。老婆子直溜儿看了一年了,也就看着大爷还合适。” 陆玄听着,越来越是盼盼了,便问:“你俩说的这人,可是姓赵,在城南二道街左近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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