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蒋毅叹息一声,道:“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当年太宗初次北伐,我刚调任京中不久,时任枢密院承旨,太宗调拨了一众文职官员,同武功郡王,也就是德昭皇子一起随军,我就在其中。” 他这话一出口,允中惊愕得张开嘴合不拢来。蒋铭却因早知道了,并不奇怪。问道:“就是打下太原城,攻灭北汉的那次么?”蒋毅点了点头:“对,就是那次,先拿下了太原,之后北上围困幽州。”随即讲起这段往事。 看官听说,蒋毅说的是太平兴国四年宋太宗赵炅北伐的事。那年赵光义率部北上,兵临太原城下,北汉国主刘继元慌忙向辽国求救。事先部署在石岭关的宋军不但击退了辽国援军,斩杀辽军大将,还把求援使臣捉住了。就在太原城下将使臣斩首示众。刘继元见此,斗志顿失,开城投降。自此,算是彻底终结了五代十一国纷争局面,实现了宋王朝统一大业。 拿下太原后,赵光义志得意满,雄心勃勃,只想一鼓作气夺回燕云十六州,不顾种种不利条件,大军没有回师还朝,而是继续北上,兵不血刃拿下了涿州,进而在幽州城外围困。 蒋毅说道:“幽州城池十分坚固,我们围困了一个多月,城内守军坚守不出,我军在外又攻不进去,两下僵持住了。本来打下了太原,虽是胜了,却因作战多时,兵将都疲乏了,许多人不愿意北上,只因迫于圣命,不得不去。久攻幽州不下,时间一长,局势愈发进退两难,就更是人心惶惶了。忽然一天,有军士在城东南挖到了几只螃蟹……” 忽然顿住不说了。兄弟俩正听的入神,蒋铭问:“挖到螃蟹怎么了?”蒋毅道:“据说,此是班师之象。也不知是真的上天示警,还是人作出来的。”允中疑惑道:“这怎么解?” 虞先生在旁道:“螃蟹乃是水物,水物陆居,失其所也,意思此地不宜久留。另外,螃蟹多足,意即援军将至,况且,蟹者解也,所以说是大军班师之象。” 蒋毅点了点头,道:“当时官家仍是不愿撤军,便说是无稽之谈。但自那时起,众说纷纭,军心已生归意。过了没几天,契丹果然大举来援,就在高粱河一带,对我军形成了夹击之势……那一战,直打了一天一夜……” 高粱河之战,众人都知是宋军大败收场的,不觉默然了片刻。蒋铭道:“当时两军军力到底怎么样?我听说那次大宋出兵二十万,就算不实,十万兵总该有的。援军再多,想必也不如咱们宋军多。或是军心不稳,战力也不济了。” 蒋毅不理会他,只自出神般说道:“当时正是夜间,我们并不知对方来了多少兵马,只听见喊杀声震天,到处都是敌军火把,漫漫延延,无边无际……后来,仗打完了好久才听说,那夜来援的辽军有三万人,却为了造声势,一个人手上持着两只火把……” 蒋铭不觉叹道:“原来辽人也有这等智谋。”允中已是听的呆了。 蒋毅继续说道:“当时我们前军还在攻城,太宗皇帝亲自率领御营大军殿后。敌人援军来时,直接冲杀我军后方营寨,前军不得不撤兵回救,前军一撤,先前战败的辽军就掉头杀了回来,城里守军看见了,也从里面杀了出来……” “我军一时遭遇三面敌军的围攻,那时四周都是鼓响,喊杀声惊天动地,到处混战成一片。我和一众文职官,都与郡王在中军位置,得护卫大将军指挥兵卒围护,是以一无所失。大伙且战且退,退了十余里,直到天亮才停下来……” 他声音虽然平静,三人却都听得惊心动魄,想象着彼时千军万马夜战,该是如何景象,静了半晌,蒋毅接着道:“只是……待天亮时,清点军将,忽然发现……发现圣上不见了。” 蒋铭和允中都不由“啊”了一声。允中问:“圣上怎么不见了?难道……”心想难道遇难了,又一想,后来赵光义还活了好些年,便住了口。 蒋铭思忖道:“太宗是在后军,敌人援军也是从后过来的,不见了,难道……,难不成他……逃跑了?” 蒋毅苦笑了两声:“因为一时寻不见圣上下落,便有谣言,说太宗已是战死在乱军之中,所以……”看了看虞先生,道:“所以国不可一日无君,何况战时,大伙儿不得不商议,立郡王德昭为新帝,诏书都写就了。才刚计议停当,押运粮草的军队到了,说是路上遇到了太宗皇帝,他已然……已然逃去了涿州。” 皇帝临阵脱逃这事儿,本来十分隐秘,又是宋庭丢脸的事,一战过后,无人敢再提起,是以知道的人不多,就连虞先生也是第一次听说,蒋铭允中更是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虞先生望空冷笑了两声:“怪不得!那时听说大军缓缓而退,却原来是溃不成军了!御驾亲征的皇帝撇下臣子,撇下军队,先自逃跑了,这真是……真是普天下大得不能再大的笑话!” 蒋毅默然半晌,叹息道:“这一仗,我军单是阵亡的将士就有万余,真可谓惨烈至极。撤退途中,但见尸积遍野,血流成河,兵甲符英弃置无数,一时惨状,无可形容。” 虞先生道:“那拥立新君的事呢?”蒋毅道:“自然是不了了之,没人再提了。”先生冷笑道:“这么大的事,就是没人提,一定也被他知道了。”蒋毅默然。此时就连允中都想到,一旦赵光义得知自己生死未卜时,朝臣拥立了新君,该是什么心情,禁不住一颗心砰砰直跳,脸都白了。 蒋铭轻声道:“高梁河之战回来不久,武功郡王就殁了,想必……是与此事有关么?”无人答话,席间静了一忽儿。 虞先生向蒋毅道:“那后来,郡王到底是怎么死的?真的如人所说,是自尽么?” 蒋毅默然良久,方说:“我朝惯例,打了胜仗要论功行赏,这次幽州虽然战败了,可是前面攻下太原一直没有行赏。官家心情不好,谁也不敢奏禀行赏的事,唯独郡王心善,想的又少,就有人鼓动他向圣上启奏,就为此事,郡王遭到太宗申饬,说他,‘且等你当了皇帝,再来做主也不迟’,皇子怎禁得起这话,无以自明,当日便在府中自刎而死。”说毕,不觉悲从中来,哽咽了一下。 虞先生闭上眼睛,神情悲愤,许久才冷冷地道:“本来有金匮之盟,德昭皇子就碍他的眼,何况又有阵前立新的事!皇子到底是自尽还是他杀,谁见了?只能说,是赵二又一桩疑案,退一步讲,就算郡王确是自尽,与被他逼死又有什么两样!”俱皆默然无语。 良久。允中轻声问:“那后来呢?自那以后,太宗有再北伐过么?”蒋毅平复了心情,道:“后来,就是七年之后的雍熙北伐了,仍是以失败收场。从此宋辽对峙,就有敌强我弱的态势了。收复燕云,是数代宋人心结,怎么可能一时放下。朝廷北伐之心一直都有,只不敢轻举妄动。太宗皇帝临终,想必,也是引以为憾事罢。” 此时虞先生神情已然平静,缓缓说道:“赵二得位不正,一心想要拿下燕云,武功上超越武德皇帝,他就可以洗雪高粱河之战的耻辱,好让天下人心服口服,没想贸然出兵,反使复国无望,想必,这也是天定的运数,非人力所能及也。” 蒋铭道:“从雍熙北伐之后,宋辽相持,大多时候都是敌攻我守,还是朝廷畏战的过。” 蒋毅道:“也不能这么说,敌攻我守,不如说是敌扰我守。辽地荒僻,产出粗陋,所以辽人以抢掠为能,边关百姓不胜其苦。如今签订了澶渊之盟,等于拿些钱物,免除了边境扰患。如今两国互通来使,相交友善,百姓们少受苦恼,朝廷上也安宁了,这么看,订盟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大家沉默了许久。虞先生忽然笑了,道:“可笑我刚才又动肝火。这几年,时常看些老庄之学,还以为自己放下了,谁知听说这些旧话,还是如此……可见修身养性,说说容易,其实是难的。” 蒋毅笑道:“都看破了,看透了,哀乐不施乎前,您先生不就成了圣人了?要那样,我这俗人都不知怎么跟你说话了!”说毕两人都笑了。 蒋毅又道:“心绪波动,说明先生入世之情未消。你如今行的乡民教化之事,注解经典,这都是读书人泽惠后世之功,说实在话,我心下十分叹服先生,自己却做不到。” 虞先生道:“什么泽惠后世,不过无聊自遣而已,你是牵绊太多,不像我,一人来去,两袖清风,没什么可挂虑的。” 蒋毅叹道:“每次我来到你这儿,都有超然世外之感,心里安宁清净。这些日子,我常想起刚从京里回来的那三年,下田耕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没有世俗交际扰攘。要不是因为他们几个小的,我也不愿搬去金陵,宁可在这儿简朴度日,了此一生,也罢了。” 虞先生盯着他看了半晌,笑说道:“你这是拿他们小的做挡箭牌,就算是为了儿孙,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了自己?要是真能放下,还顾得上那么些,万事皆有分定,儿孙自有儿孙福,不过由他们去罢了。” 蒋毅呵呵大笑,叹道:“先生责备的是,唉,其实说到底,我还是放不下功名执念啊。” 虞先生道:“你倒不是放不下功名执念,只是放不下为儒者治世安民的志向罢了。君子处世,遇治则仕,遇乱则隐。如今官家主张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科举取仕,论才选人,倒是适宜出仕做官的。你若有意,倒不妨……” 话未说完,蒋毅连连摇头,打断道:“我这把年纪,早就没有做官的心思了,以后,还是看铭儿他们吧,希望他两个赶上朝纲清明,能够有些作为。”说罢看向蒋铭两个,目光中流露出殷切之意。 虞先生道:“若论才学,他们兄弟三个可以说不相上下。就是老大委屈了些,不过你身边总要留一个,长子守家,这也是正理。” 蒋毅停顿了一会儿:“若论才学,钰儿是在他俩之上的,可是这么大个家,也得有个精明强干的人打理。就为我不愿他科考取仕,他心里一直有些不快,这两年,我看倒把这心结放下了。” 虞先生点头道:“含光做什么都不差。做了这多年经纪买卖,人没有迷在里头,也是难得的。要是一门心思逐利,忘了立身立德,就失了正道了。我看去年秋天他和的诗,立意倒不俗。”蒋毅点头道:“那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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