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先生道:“弘之,咱们到里间叙话,把外间让给几个后生坐吧。” 原来先生住着三间房子,一明两暗,一样的间量。明间是客坐,东间做了卧房,西屋里摆了几排桌案椅凳,是平日用来训蒙的地方。 这虞先生单名一个显字,字慎卿,比蒋毅大几岁,原有个老妻,数年前亡故了。他本是□□开宝七年殿试第二名榜眼,在翰林院做过中书舍人。□□崩逝不久,他辞官不做,只在江湖上飘零。蒋毅回乡后,四处寻访,费尽周折找着他,请来教儿子们读书。 虞慎华在蒋家一住就是七八年。后来蒋铭允中都大了,要走,蒋毅一力挽留。先生道:“孩子们如今尽可以自授了,况且还有你教导。难不成教了几年书,叫你家供养我一辈子么?” 蒋毅道:“先生说的见外话!当初咱二人倾盖如故,这么多年相交,倾心吐胆,先生乃是我平生第一知己。我的儿子就如你的儿子一般,你我之间,岂是世俗人情忖量的?若你另有家人骨肉悬望,我也就不留你了,实在又没有。你在我这里,难道不比去别处自在?” 虞先生见他意诚,便说:“既是这样,府里我住不惯的。不如让我到乡下去,一者我爱那一方山水乡情,二者村里清净,我也好做些读书人的事,你闲了便来会我,孩子们时常来看看,我也欢喜。” 自此,虞先生就在乡里居住,又不肯住在蒋府老宅,只捡了个村舍住着,办成个学馆,附近农家子弟都来读书识字,此外时光研注五经。一应柴米用度都是蒋府供给,派个小厮服侍。平时雇了村里一户家人媳妇过来洗衣做饭,若是农忙没空,虞先生就叫童儿凑合将就,自己有时也下厨煮粥,以此为乐。 知道蒋毅今天要来,早在厨下收拾了汤水,备了饭菜。 当下将桌椅移到里间,二老坐在上首,兄弟俩打横。李劲把带的攒盒打开,现成的肥鹅烧鸭,熟肉火腿,细巧蒸酥,俱都拿到灶上热过,端来摆在桌上。 虞先生叫童儿去下屋取酒,道:“还是去年秋天铭儿带过来的,说是地里埋了十年,我饮了一回,的是好滋味。就等弘之兄今日共饮。” 蒋毅笑道:“这是专给您先生的,我们都吃过了,你怎么还没吃?留到这时候!” 虞先生笑道:“你还担心我没酒吃?跟你说,我这儿好酒可一直没断过。每次他们下来都带,学生家里也有拿的,我倒不怎么吃,有时还叫他们拿回去。” 一时间斟杯递酒,两老两小吃喝叙话,其乐融融。李劲宝泉几个在外间也支了个桌儿,摆下饭酒菜吃喝起来。 因说起兄弟俩去应天的事,讲些路途见闻。虞先生夸赞道:“我说呢,看允中比前气质硬朗些了,行动也舒展许多,倒有些男子汉的模样了。” 蒋毅笑道:“中儿这孩子,只是外头看着柔弱,他心里自有个刚强劲儿,是我最喜欢的。”向允中道:“你跟先生说说,走了这一路,有什么不一样风景,什么感受。” 允中笑说道:“可能路上赶的太匆忙,我看各地的风土人情,也没觉出什么大不同。就是越往北走,平原多了,风景粗犷,到处都阔朗,山川田野一眼看不到边,还有,冬天冷的比咱们这儿早了许多,下了雪,几日都不化,漫山遍野都是白的,真的是茫茫玉宇,湛湛乾坤。北边人讲话,也不似咱们这里绵软。” 虞先生道:“中儿头一次出远门,还只是走马观花。等以后出去多,就能分辨出滋味了。不管南方北方,山水自然,总能怡养性情,消人鄙吝。” 蒋毅颔首道:“先生说的正是,他们弟兄三个,就他出门少。这次要出去,他母亲还舍不得呢,要不是我说,又留家里了。” 蒋铭听着他们说话,心里寻思道:“那日听韩世峻说,父亲上过北伐战场的,还曾与皇子一同议事,不知经历了多少重大的事,却一句也和我们不说。” 便试探道:“三弟说南北差别不大,还是走的不够远。要是再走远些,到大名府那边,风景又是一样了。若是到幽州那边,辽国的地界看看,指定更不同了。刚我还想,当年太宗皇帝把那燕云十六州拿下来就好了,咱们也好随意走走,见识见识。” 两老听他这话,互相看了看。虞先生笑了,道:“你这说的孩子话!都过去多少年的事了。燕云十六州…”顿住叹了口气,接着道:“咱宋人一说起十六州,都是心有不甘。奈何打了这么多年仗,越来越往下风走了。收复燕云,如今也就说说罢了。” 蒋铭道:“我就不信了,咱大宋以武立国,能征惯战的人才也多。要是像当年周世宗、□□皇帝那等雄风,早就收复燕云了,还签什么澶渊之盟?如今朝廷畏战,平白给辽人那些钱物,真也太憋屈了!” 却听蒋毅在旁“哼”了一声:“说你是孩子话,你越发来劲了!好好儿的,谁盼着打仗?攻城略地,你道那么容易的?” 虞先生笑说道:“他们年纪轻,血气盛,这么想也在情理之中,哪像咱们都老了,心气也衰落了,只想着苟安。” 向蒋铭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先不说燕云十六州,就说太原城,从□□皇帝初伐北汉开始,到后来太宗帝拿下太原,整整过了十五年。这十五年,真正对局的也不是北汉,而是北汉的援军契丹。再后来,太宗北伐幽州,到两年前签下澶渊之盟,这又是二十五年。两下加起来,就是四十年。这四十年间,边境何曾消停过?你打我,我打你,受苦还不是老百姓。如今虽是纳些岁币绢匹,换得边关和平,百姓能过安宁日子,朝廷也可修生养息。要我说,这盟约也算签的值得。” 蒋毅道:“他们小孩子家,没经过离乱,哪里晓得兵凶战危的厉害。谁家没有父母妻儿,打起仗来,夫妻离散,父子不能相顾。战场厮杀的惨状,他们哪里见过?少年人不晓得轻重,只会在这里高谈阔论,说些逞意气的话,都是些无知妄说,难为先生,还苦口婆心地教导他们。” 蒋铭笑说道:“爹,宋辽这么多年打打杀杀,听说当年□□皇帝和太宗帝都曾亲临过沙场,那时爹爹和先生也在朝廷,不知您二老可曾去过战场么?” 蒋毅皱眉瞪了他一眼:“怎么?我们两个老头子没见过战场,就不能说你了么?” 蒋铭知道问的造次了,忙起身陪笑道:“儿子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知从前旧事,心里有些好奇,所以……” 虞先生在旁招呼道:“铭儿快坐下!”对蒋毅说:“你看你把孩子吓的,他哪有那个心思,偏你这么挑他不是,显得咱们做长辈的,忒也心胸狭窄。” 蒋毅笑道:“怎地是我心胸狭窄了。我是教教他,以后也好少吃亏。这孩子性子狂傲,在你学堂念书时就这样,现今学了点儿武艺,越不把世人放在眼里了,瞽目妄言,这性子不煞一煞,以后还了得?刚我才说他没见过战场,不晓得轻重,他就问咱俩见没见过,这什么态度?我知道他是无心,以后入了仕途,见了长官、同僚,乃至圣上,也能这么随性,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蒋铭只得自认不是:“爹教训的是,是我说错话了。” 虞先生笑向蒋毅道:“弘之!今日我有酒了,要说几句讨嫌的话。我看就是你对铭儿故意挑剔。咱们自己人,他问几句话什么要紧?他们兄弟三个言谈都够谨慎了,尤其是铭儿。不是我当着孩子们说你,你对铭儿实是过严,比起大郎和三儿,是有些偏心的嫌疑了。” 蒋毅听了这话,自觉无法反驳。瞅着蒋铭,嘴唇动了动,要说什么没说出来,却转向允中问:“中儿,先生说我偏心,屈着他了,你也这么觉得么?” 允中知道这个时候父亲决不会生气的,笑着道:“我觉得,是有一点儿。” 蒋毅又看蒋铭:“你呢,也这么想么?” 蒋铭笑了笑:“儿子不敢。”蒋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是问你有没有这么想,你说什么敢不敢的?” 蒋铭知道今日老爹吃了几杯,心里高兴,望了虞先生一眼,陪笑答道:“我是说,儿子是不敢这么想。” 虞先生呵呵笑道:“这就是了,铭儿这说的才是真心话!不是不想,只是不敢想罢了。”蒋毅又哼了一声,就笑了。 预知后事,且看下回。
第69章 (上) 【推杯盏抚今追昔】 上回说到蒋铭问两老当年是否上过战场。虞先生长吁一声道:“我是个文弱书生, 在朝的时候也有限。战场是真的没去过,战报邸抄还是见过些,兵戈扰攘,以至流离颠沛的世情更是见了不少。这几年我也是老了, 只想有个清净地方读书写字, 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不惟不感兴趣, 反倒心里有些怕的。至于你们父亲……还是让他自己与你们说罢。” 蒋铭笑说道:“屈子投江, 鲁连蹈海,文人的风骨气节, 一样流传千古。更有仲尼作《春秋》, 左氏著《国语》,就是秦皇汉武那般丰功伟业, 终是过眼云烟,《春秋》《国语》却将万代流传而不朽。所以,真要比起功业来,还是文人更胜一筹……” 话没说完,就听蒋毅哼了一声, 笑骂道:“你这谀辞奉承!” 虞先生呵呵大笑:“这话我听着受用, 果然‘谀言顺意而易悦’也!” 一时都笑起来。允中道:“二哥说的有理。我也想这么说, 只怕爹爹骂哩。”起身斟了一圈酒,说:“儿子想听爹爹讲古,从前朝廷打仗,一定发生过不少有意思的事, 求爹爹给我们讲讲好不好?” 蒋毅面露微笑, 不置可否。他今日吃了几杯, 又是和老友在一处,心情甚是轻松愉悦。将身靠着椅背, 看看两个儿子,接着虞先生方才的话头,自语道:“自古有训,好战必亡,忘战必危。怕是不用怕的,亦不能一味好战好杀,自取其灭。” 虞先生在旁颔首:“正是如此。孩子们都大了,据我看,他们兄弟都是持重的。有些事也该让他们知道,你能说的,就给他们说说吧。” 蒋毅沉吟了一会儿,对蒋铭道:“去外间看看,都做什么呢!”蒋铭就出来,让李劲带着宝砚宝泉和童儿去西屋里玩耍。李劲会意,带着几个人回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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