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封疆的孩子,也是这样,怀着满腔爱意,充满期待地走下凡尘,选她做娘亲吗? 可是独孤遥却这样不称职,是她负了这个未曾谋面的孩子。 她说着,眼泪就慢慢流了下来。 封疆望着她,沉默片刻,“我记得。” 我都记得。 独孤遥突然笑了:“我情愿你不记得。” 明明知道,他的孩儿是如何充满期待地来到人间,却还要把这个孩子杀掉。 封疆什么都没有再说。他看起来很疲惫,阖眼靠在圈椅上,过了许久才道: “我带你去巫祝殿。” 巫祝殿并不在大都,而是在阿格尔山的山脚。阿格尔山是钦察的神山,焚水在这里发源,流过广袤的草原,哺育无数生灵,然后经玉门关进入舜国,东去归海。 巫祝是世代侍奉钦察神女的家族,在山脚有一座三层楼高的纯白神殿,里面用酥油点燃着九十九盏长明灯,每盏都有一个纯洁的处子日夜守护。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无话。 独孤遥望着窗外越来越近的神殿,突然道:“王上,我听说,王军马上就要攻破燕山了。” 燕山在帝都以北,是舜国抵御钦察的最后一道防线。若是钦察踏破燕山,舜国便会迎来灭国之灾。 舜国也知燕山之重要,在此地布下重兵,与钦察僵持已久。 所以封疆才打算在这个时候杀掉独孤遥,鼓舞士气。 可惜,他半生戎马,玩弄权术,算错了一件事。 她慢慢转过头,向他淡淡笑了起来:“我绝对不会让你如愿。” 暗红色的血从独孤遥的唇畔涌了出来,独孤遥脱力地向后倒去,任由血肆意流淌,染红了脸颊上层层叠叠狰狞的旧疤,看起来像是新添的伤。 她服毒了。 === 独孤遥吞下了一把狼毒花。 狼毒是襄王封疆的王徽,在他的封地中,百姓皆以狼毒为尊,想要弄到并不难。 但是鲜少会有人用来自戕。这是草原上最狠的断肠药,发作起来,连最坚毅的勇士都会痛得失去神智。 封疆抱着她闯入巫祝殿的时候,她已经说不出话了。 殿门洞开,隆隆诵经声止,他逆光站在门口,前襟鲜血淋漓一片,哑声道:“巫祝在哪里?” “是本座。”一把空灵出尘的嗓子,清冷的白衣巫祝放下转轮,微微蹙眉,“来者何人?” “襄王封疆,”他简短道,说着直接迈进大殿,“救人。” 巫祝似乎怔了一下,但只是转瞬而逝的失态,她很快冷静下来,命令其他祭司把独孤遥送进了内殿。 煎熬肝胆的毒,独孤遥却一直清醒,那双漂亮玲珑的眼中尽是虚无,不曾在哪里停驻。祭司们进进出出,给她灌下一碗又一碗汤药,天将破晓时,终于将大部分毒都催了出来。 独孤遥躺在床上,整个人都被冷汗浸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催毒的过程很痛苦,要把胃里的东西都吐出来,可是她一声都没有吭,只是先前做的肚兜默默流泪。 她抓得那么用力,以至于指甲生生折断,在崭新的锦缎上留下斑驳的月牙血痕。 独孤遥已经没力气抬手了,她垂眸看着手中揉皱的肚兜,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 “殿下……殿下!” 外面传来祭司们慌张的喊声,接着门被人一脚踹开,太子面带薄怒走了进来。 他推开想要阻拦的祭司,一把扼住独孤遥的喉咙,“独孤遥,你的命,就这么贱?!” 他的手指冰凉而有力,独孤遥喘不上气,没有血色的嘴微微开合,艰难道: “……是你们看轻了我的命。” 太子怔了一下。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失态。紧接着,他修长的手指猛地收紧,绯红登时攀上独孤遥苍白的脸颊。祭司惊呼出声:“殿下!” 他狠狠盯着她,蛇观察猎物一般,像是要把独孤遥脆弱的颈子绞碎。但最后他没有,而是狠狠甩开了她。 独孤遥重重倒在软枕上,咳出一口血。 “你以为你死了,封疆就拿你没办法了?” 太子冷笑一声,“我告诉你,若是你死了,封疆就会将你的尸体扔在两军阵前喂狼。” 独孤遥笑了笑,哑声道:“我知道的。” === 独孤遥身体损耗得太厉害,又临近产期,不宜再跋涉,就留在了巫祝殿。 封疆甚至都没来看她一眼,就回了军营,听说是乌雅公主偷偷跑出大都来找他,他要回去陪她。 几乎所有人都已经默认,乌雅公主才是封疆的王妃。封疆允诺,待舜国城破,便以舜国玉玺为彩礼,迎娶乌雅公主。 这些都是宝音告诉她的。宝音担心独孤遥,孤身一人跑来巫祝殿照顾独孤遥。她知道,独孤遥马上就要生了,身边不能没有人。 独孤遥静静听着军营里发生的一切,并没有什么反应。 她在巫祝殿找到很多古籍,没有人在意她,她就天天去书房看书。 几天之后,宝音突然慌张跑进屋里,声音颤着,“娘娘,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独孤遥从书中抬起头。 宝音已经“扑通”跪在地上,哭了出来:“娘娘,怎么办,王上带人来找您了……” 独孤遥异常平静,在宝音的哭声里,她问了一句,“今天是五月十四,是不是?” 宝音抽抽搭搭地点头。 五月十四,大好的日子,宜上梁、破土、动武。 进攻燕山,就是今天。 封疆是来带她去燕山战场的。 他要当着舜国将士的面,将她这个公主亲自手刃,以羞辱舜国。 她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小腹却在这时传来撕心裂肺的绞痛,旋即听到宝音慌乱喊了起来:“娘娘,娘娘,娘娘您怎么流血了!快来人啊!” 似是有人用当初上刑的铁掌伸进她的小腹抓揉攥挤,疼痛如同潮水卷向四肢百骸,将她所有的意识的都吞噬殆尽。 她挣扎了足足四个时辰,从傍晚到深夜,血水几乎流干,终于娩下一具死胎。 ——他们的孩子,还未睁眼看一看这个世界,就过早溺死在母亲腹中。 一道水痕划过独孤遥的眼角,不知是泪还是汗。苍白干裂的唇动了动,她说,“让我看看他。” 宝音默默流着泪,很快把孩子抱了过来。她的孩子静静睡在白狼皮中,脸色苍白如纸,身子又轻又软,真的像一朵云。 是个男孩,眉眼很像独孤遥,圆润而玲珑。鼻子与嘴唇则与封疆一模一样,线条流畅漂亮。他紧紧闭着眼,容色平和,与那些在母亲怀中安然入睡的幼儿无异。 他的眼尾生了一颗泪痣。 独孤遥的目光在儿子脸上停留许久:“伐木于阪,酾酒有衍。”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熟睡的幼子。 “阿衍,若有来世,娘亲愿你一生衣食无忧,陈馈八簋,酾酒有藇,做个寻常人家的孩子。” 她闭上眼,低头吻在儿子的泪痣上,泣不成声。
第7章 渐行渐远渐无书 (7) 这时,外面嘈杂了起来,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语气漫不经心:“怎么没动静了?孩子生下来,不应该会哭吗?” 宝音脸色煞白,她颤声道:“娘娘,是太子,已经等在外面许久了。” 独孤遥才发动不久,封疆的哈日铁骑就赶到了,这些以黑铁修罗面遮脸的亲军手持王令,如同无声流淌的暗河,将巫祝殿里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紧随其后的是太子,他带着禁卫军,与哈日铁骑冷然对峙,寸步不让。 没人知道太子为什么来,神殿里的祭司想要劝阻,却被他反手用刀抵住脖子。 所有人见状,都识相地躬下身,为他让出一条路。 看着窗外闪烁的火把,独孤遥轻轻点头,哑声道,“请他进来吧。” 太子一袭白衣,墨发用银冠束起,甚至没有挂甲。他甩着佛珠慢慢踱进来,凤眸剔透,被屋里的血腥气呛得微微蹙眉。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看到独孤遥怀中已经没了气息的孩子,也只是淡淡挑眉。 “皇叔要带你去燕山了。”太子说,“你若不想死,就跟孤走。” 独孤遥抬起头,静静与他对视。她的容色苍白得吓人,乌色的发凌乱贴着面颊,仿佛被雪压尽落梅的枯枝,有一种憔悴而绝望的美丽。 “好。”她说,“但是我有一个请求。可不可以……让舜国人接走这个孩子?” 太子蹙眉,漠然而残忍地说:“他已经死了。” “我知道。”独孤遥的睫羽颤了颤,但语气很快恢复平静,“即使王上不要他……他还是独孤家的孩子。此生我已经没了家,可是阿衍不一样,他不能和我一起死在外面。” 她轻声说,“北境晚上的风很凉,阿衍会冷的。” 拨弄佛珠的声音停住了。太子看了她一会儿,突然道:“这个孩子本就是死胎,那碗堕胎药早就毒死了他。是孤让军医骗你,说他还活着的。” “我知道啊。” 独孤遥轻轻笑了起来,她垂眸看着怀里的孩子,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他是我的孩子,我身上的血肉。他在我体内慢慢死去,我怎么能感觉不到?” 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最能敏感体贴母亲的心事,总是在独孤遥不安的时候,本能地去安慰她。 可是,她只能感受着他渐渐死去,却无能为力。 有一天半夜,独孤遥突然惊醒,感觉身体骤然空了一部分。明明小腹还是隆起的,内里却只剩死一般的寂静,她颤抖着手覆上腹部,却再也没有感受到熟悉的回应。 于是她知道,自己失去他了。 未曾谋面的孩子。 太子微微发怔。他没再说什么,只是随手把佛珠套回腕上:“巫祝殿可以做法事。你随孤回玉门关,让那里的守军来把他接走。” === 独孤遥给阿衍缝了那么多衣服,绣了那么多纹饰,准备了那么多玩具,最后都扔进火中,什么都没留下。 阿衍还那么小,细细一抔,放在檀木盒子里。临走前,独孤遥剪下一缕头发,放了进去。 十个月缘分,这是他第一次与母亲分离,她不想他害怕。 独孤遥站在城楼下,看着舜国的守将抱着阿衍的骨灰盒,策马东归。 她对身边的宝音说,今晚阿衍要一个人睡了。 === 太子把她带到身边,却并不常去看她。 前线的事情很多,太子带兵的时间不长,处理起来还有些稚嫩,每日都忙于军务。 而且,弥漫在舜国军中数日的瘟疫突然好转,舜军士气大振,竟然生生将钦察王军逼退数十里。 宝音带来这个消息时,独孤遥正坐在窗边抄《渡亡经》。她什么都没说,端端正正写完最后一个字,才道:“宝音,帮我把炭炉搬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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