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遥忍不住想,若自己是个普通人,是不是就能和封疆厮守,平平安安度过这一生。 封疆抬手,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独孤遥抬起头,他俯身吻在她的唇上,既不缱绻,也不缠绵,只是一个短暂而轻柔的吻。 然后,他说,“遥遥,我要走了。” 独孤遥一愣,下意识想要抓紧他的手,却在最后一刻惶然地松开,无声垂落在身侧。 他们的宿命,从一开始就写定了。 正如从前封疆机关算尽,也没能留住独孤遥,此刻亦然,无论她如何挣扎,他终究是要离开,奔赴一场注定倾覆的宿命。 他扶着独孤遥的手起身,这时她才看到,他的身侧,放着一个已经空了的大还丹的盒子。 她怔忪了一下,接着,眼泪就无声流了下来。 封疆稳稳走下马车,亲卫牵着他的战马等在一旁。如今已是日出时分,铁甲如金鳞般次第而开,浩荡得看不到边际,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封疆转向独孤遥,他笑了笑,声音温柔从容:“汗位留给阿衍,他有狼符,从此之后,就是蒙西与蒙东的共主。” 独孤遥的喉头酸涩,她强颜欢笑,语气故作轻松:“好。” 他转向身边的武将:“都听到了?” 所有人都整齐划一地跪下去:“是!” 封疆轻轻松开独孤遥的手,翻身上马。 战鼓声动地而起,大军开拔,无数骑兵跃马扬鞭,顷刻就淹没了封疆的背影。 独孤遥慢慢伸出手,不知是想要拉住他的衣角,还是想要拉住疾驰而过的命运。 阳光从指缝间漏了下去。 她后知后觉,过去的这几个月,封疆一直在同自己告别。他早已预见到这一天,于是为她安排好了一切,却什么都没有说。 报恩寺的早课钟声悠远而至,已经有商贩开始出摊,他们躲在道路的两侧,好奇又畏惧地看着满城铁骑倾巢而出,低声议论纷纷。 新的一天开始了。 === 天启二十四年,北疆来犯,高祖自觉力不从心,于五月二十,禅让退位,尊为太上皇。 太子独孤辽继皇帝位,恭领宝玺,改年号为“德佑”,大赦天下。 独孤辽的登基大典,独孤遥并未参加。她带着阿衍回了察合台,临走前,母子二人去太息宫看望太上皇。 这是独孤逐死后,她第一次去见太上皇。三儿子的死让他苍老了许多,他像迟暮的老树,倚靠在软垫堆叠起的软榻上,眼皮半垂着,手里拿着一本超度死者的《地藏经》。 独孤遥牵着阿衍走到近前。“父皇。” 太上皇慢慢睁开眼。他吃力地分辨了一会儿,才道:“遥遥来了?”浑浊苍老的目光慢慢移到阿衍身上,他突然挺了挺身,难以置信道:“逐,逐儿?” 他颤颤巍巍伸出手,搭在腿上的绒毯也滑落在地,“逐儿,到爹爹这里来……” 阿衍从来没见过太上皇如此失态,他怯怯躲在母亲身后,“皇,皇爷爷,孙儿是阿衍…… ” 太上皇却不信,他仍要去拉阿衍,“逐儿,到爹爹这里来。” 独孤遥拍了拍阿衍的背,低声道:“过去吧。” 阿衍慢慢挪到近前,跪在太上皇的床边。 太上皇却在这时犹豫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怔忪呢喃道,“我害死了逐儿,他还会认我当爹爹吗?” 毫无征兆地,一滴接着一滴泪水落在阿衍的后颈上。阿衍缩了缩身子,不解地抬起头,“皇爷爷?” “我的逐儿已经死了。”太上皇凄惶地抬起头,看着独孤遥,眼神无助而悲恸,“我害死了他。” 独孤遥沉默着,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太上皇又撑了一会儿,接着脱力般倒回床上,胸口剧烈起伏着。 “儿臣今日来,是因着阿衍的事情。”独孤遥冷眼看着,缓缓开口,“阿衍如今是北疆的储君,按例应当改姓为封,从舜国玉牒上除名,入察合台族谱。” 太上皇没说话,好一会儿,才开口:“连遥遥和阿衍,都要弃我而去了,是不是?” 不等独孤遥回答,他突然笑了起来:“也好!都走吧!我应得的!” 独孤遥没再说什么。她拉着阿衍,向太上皇行礼,“通禀完毕,儿臣告退。” 太上皇没说话。他闭眼靠在软枕上,眼前闪过许多模糊的面容,都是他的孩子们,他却一个也看不真切。 独孤遥与阿衍走出太息宫时,东边隐约传来礼炮的轰鸣,庆祝新皇登基。 === 独孤辽已经在养心殿等着妹妹。他才下朝不久,一身煊赫的明黄色龙袍尚来不及换,看到独孤遥与阿衍,就远远迎上来:“真的要走?” 独孤遥笑了一下,“察合台那边岑云夜与张澜都不在,需要有个能主事的人过去。” 独孤辽叹了口气,斟酌着,迟疑着,开口道:“若是……你真的想,可以留在帝都等他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 独孤遥笑了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已经同礼部商议好,察合台那边,丧仪一切从简。” 独孤辽怔了怔,才道,“好。我知道了。”他抬手,将她发髻上的银钗扶稳,“常回来。” 独孤遥低下头说好。 === 次日启程,一路奔波,终于在六月初到达了察合台。 接下来就是册封、会见,封疆从前将阿衍带在身边,以长子的规格教养,是以大臣们对这个年幼的储君还算接受良好。 但阿衍终归是年纪太小,许多事情处理不来,独孤遥没办法,只能陪着他上朝。 虽然从前她也主政,但到底是与独孤辽互相帮衬,还能分担不少。 如今她拉扯着阿衍,面对成百上千的事务,每日下来都头脑昏沉,终于在七月初二这天,晕倒在朝会之上。 再醒来时,她在养心殿的偏殿里,阿衍眼泪汪汪地看着她,一身亲王冕服还没来得及换。 “娘亲,”阿衍的眼圈红红的,说话也抽抽嗒嗒,“娘亲,呜……” 话没说完,就扑到独孤遥怀里,哭了起来。 独孤遥鲜少见儿子这么失态,心下一沉,知道恐怕是有不好的事。她故作镇定地拍了拍阿衍,抬手叫来宫女:“太医呢?请他进来见本宫。” 宫女应下,很快就把在正在外头开药的太医领了进来。见独孤遥醒了,太医笑容满面,凑上前来,“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独孤遥蹙眉,看看太医,又看看怀里抽噎的阿衍:“这是怎么回事?” 太医还是笑眯眯地,“娘娘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他话音方落,阿衍哭得更伤心了。 独孤遥愣了一下,才道: “啊?” “娘,娘亲,娘亲有了小弟弟小妹妹,就不喜欢儿臣了……”阿衍哭着,“呜……阿衍想父汗了……” 独孤遥一阵无语,“这都哪跟哪啊?”叹了一口气,她还是低头安慰儿子:“阿衍是娘亲的小宝贝,娘亲不喜欢谁,都不会不喜欢阿衍的。” 阿衍哭着,可怜巴巴露出一只眼睛,悄悄看着娘亲,“真,真的吗?” 独孤遥举起手,“千真万确。” 又说了不少好话,才把阿衍哄好。小家伙转悲为喜,开始蹭着独孤遥尚平坦的小腹,戳戳摸摸,“娘亲,我要是和弟弟妹妹说话,他能听到吗?” 独孤遥哭笑不得,“也许吧。” “阿衍是男子汉,要保护娘亲和弟弟妹妹。”阿衍抬起头,认真地说,“谁也不能欺负你们。” 独孤遥被逗笑了,“好,阿衍是娘亲的小英雄。” 阿衍说到做到,接下来的几天,一下早朝,他就拉着太医来给独孤遥请平安脉,还从她这里拿走了不少奏折。 也许是前几个月太奔波的缘故,独孤遥这一胎的胎相并不好,她也就顺势放权给封疆选出来的几位老臣,请他们来辅佐阿衍。 一天早晨,独孤遥醒来时,阿衍已经去上朝了,寝殿里空荡荡的。她转头望向窗外,阳光明媚,天色苍苍,万里无云。 记忆里,出嫁那日,也是这样的好天气。 她笑了笑,叫人进来伺候起身梳洗,宫人鱼贯而入,摆上已经备好的早膳。奶花糕,红枣羹,虎眼糖,都是平日爱吃的东西,可今日才坐到桌前,突然涌起一阵反胃的感觉。 见她脸色不好,女官忙命人将早膳撤下,独孤遥闭着眼,捱过一阵翻江倒海,才气声道:“上些辣口的吃食……压一压。” 宫女领命下去了。女官捧着漱口的茶盏,笑道:“酸儿辣女,娘娘这胎一定是位小公主。” 独孤遥被这突如其来的害喜弄得神色恹恹,正单手支颐,望着窗外的云发愣,闻言笑了笑:“是么?不知道她长得像谁。” “奴婢听宫里的接生嬷嬷说,女儿长得像父君。”女官笑着道,“大汗英武,小殿下必定也是英姿飒爽的。” 阿衍还太小,经验也不足,独孤遥与内阁商量着,明年开春后再改年号扶他登基,是以如今宫里对封疆还以可汗相称。 独孤遥想了想,也被逗笑了。“若能随了她父汗那双蓝眼睛,就是最好的。” 正说着,亲卫从外头进来,低头呈上一封信件。 “娘娘,巫祝殿来函。” 巫祝殿?独孤遥疑惑地拿过信件,这封信与其他从巫祝殿送进宫的信函不同,既没有大巫祝的纹章,也没有以秘银封口,似乎只是随手找了个信封,就胡乱将信塞了进去。 拿出里面的信件,果然如此,打开就是岑嫣张扬飞舞的笔迹: 阿格尔山,赏雪。 独孤遥失笑,巫祝殿坐落在雪山之间,常年积雪不化,岑嫣若真想赏雪,犯得着千里迢迢来阿格尔山? 定然是在巫祝殿待闷了,才张罗着把独孤遥叫出来。 不过也确实,独孤遥这次回北疆,还未见过岑嫣。她放下信,吩咐宫女:“备马,去阿格尔山。若是阿衍下朝问起来,就说本宫去雷音寺求佛了。” 宫女低头应下。 === 一路上,独孤遥并没有说话,而是推开窗板,望着外头不断闪过的景色。 她的思绪很乱,无数曾在这里发生的事情浮现在眼前,山顶的冷风,焚水的滚滚江水,还有最初的最初,单手拎弓,修罗覆面,在烟火中走向她的封疆。 马车停在山顶,如今已是初夏,只有这里还积着终年不化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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