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似在梦中一般,呆愣愣地接了旨、又随父亲恭送贵客离去。 然后母亲林氏再也支撑不住,在大堂昏倒。一团混乱之际,也是杜菀姝脑子一片空白地随大嫂收拾烂摊子。 安顿好一切,再回归大厅,明明父亲和两位兄长都在,室内却如死一般寂静。 杜菀姝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就像是漂在半空中,看自己的躯壳行动,乖乖地站在父亲面前。 直至二哥杜文英瞧她这幅模样,没能忍住。 “我……我忍不了了!” 十八岁的郎君气得站起来:“我去把那什么叫云万里的打一顿去!” 父亲杜守甫登时蹙眉,出言训斥:“胡闹!你知晓他是谁,又知晓他长什么样么?” 一声呵斥叫杜文英不甘心地顿住步伐,也叫杜菀姝如从噩梦中清醒,愕然回神。 她的婚事……怎会如此? 杜菀姝活了十几年,可谓事事顺遂。她的人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每一步走得稳稳当当。婚事理应也是这样:大宫女都来看她的及笄礼了,合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连不爱说大话的母亲都说大差不离,怎到最后关头,偏偏出了岔子? 嫁给一个陌生人,她今后该怎么办? 这辈子,岂不是全完了! 杜菀姝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可在乱麻之中,杜菀姝又惊觉自己出人意料的冷静。 陆昭哥哥知晓此事么?他白日还送莲子过来,大抵是不知道的。 那方才看父亲和大哥的反应…… 杜菀姝轻声出言:“父亲早就知晓此事。” 杜守甫微楞。 他看向自己明艳动人的女儿,只觉得心酸。 菀姝自幼聪慧,又是家中幺女,做父亲的自然疼爱有加。她到及笄都没碰到过什么波折,谁知——唉!朝堂上的事情牵连到家里,杜守甫心如刀绞。 “吕梁来了,我才听到风声。” 杜守甫忍着难受,尽力平静出言:“是父亲连累了你。” 果然是这样。 杜菀姝从浑浑噩噩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赐婚的意外势必与朝堂之事有关。 恰好是在父亲弹劾丞相高承贵之后,是丞相陷害么?还是官家不满? “父亲认识……他。”杜菀姝谨慎试探。 杜守甫的神情骤然变得晦涩复杂。 这便是认识了,杜菀姝的心揪了起来。 她从未听说过云万里这个名字。杜家名声好,不管是公卿贵人,还是往来商户,总愿意与他们结交。 平日母亲管家、社交,也会带着杜菀姝。她不是被关在闺阁里大门不出的小娘子,可见识过京中这多人,杜菀姝还真不知道与家族来往之中有姓云的人家。 但父亲认识他,这件事肯定不会简单! “你先去陪陪你母亲,”杜守甫劝道,“等父亲找个时间,好生与你解释,好么?” 眼下她的婚事已然不是最紧要的问题了。 杜菀姝压下心中委屈,乖顺地点了点头。 临走之前,她又听到父亲对大哥杜文钧开口:“你先去见见云万里,请他明日到府上来。” 是啊。 官家赐婚,就算千不愿万不想,也是得好生安排。父亲合该见见那名叫云万里的男子,商议一下婚事。 婚事…… 杜菀姝无声地攥紧衣袖。 她不甘心。 回想起陆昭哥哥如天上人般的笑容,迟来的情绪冲垮了杜菀姝的心。她控制不住红了眼眶,万般思绪汹涌而来,凝聚成一句简单的话。 凭什么是她?! 朝堂上的事理应朝堂解决,为何要牵连杜家家里人,她杜菀姝又做错了什么,要官家一道旨意白白葬送一辈子!这公平吗?! 杜菀姝恨死了、气死了,可她不能吱声,难道要迁怒父亲么?父亲什么也不和她说,导致现在杜菀姝像是没了翅膀的蝴蝶般,大事临头了却只能任人宰割。 可父亲也是想她不劳心不烦恼,做个没心没肺的小娘子,才不愿将外面的腌臜事带回家中的。 说句大不敬的,她更恨的是高丞相和官家! 杜家为社稷朝堂鞠躬尽瘁,杜菀姝眼中的父亲绝无可指摘之处。结果新皇登基后,名义上尊父亲受先皇重视,说他亦师亦长,实际上杜守甫的提议上书,官家听都不听的。 若有愤懑不满,大可直说,现在又是什么什么意思! 父亲满心热忱衷肠,杜菀姝只恨自己年幼,没那个能耐为父亲伸冤,为家国做贡献。 杜菀姝不想再让父兄替自己承担了。 既然官家赐婚的是她,那她有权力知情。 于是她偷偷拭去泪水,出了正厅,杜菀姝转头就喊住了管家杜祥。 “杜祥叔叔,”杜菀姝吩咐,“你去帮我打听打听这名叫云万里的人。” “就等三娘子这句话呢。” 杜祥也是看着杜菀姝长大的,吕伴伴宣旨时他也在。管家年轻时走南闯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可听到吕梁的话,连他都惊呆了,更遑论三娘子一个刚及笄的姑娘。 尤其是见杜菀姝眼眶红红,管家也是心疼:“我这就去,保证什么都给你打听出来,娘子可得想开些……唉,这都什么事啊!” 还能怎么想不开? 难道要冲进宫中抗旨不成!这可是官家赐婚啊。 父亲和兄长忙于朝堂之事,而母亲还在昏迷当中。若是杜菀姝要倒了,这家一时半会别想消停。 不管此事是否由官家一手准备,父亲……的那些政敌们,想看的就是杜家家宅不宁。杜菀姝决计不会如他们所愿。 于是她擦干净泪水,平复好心情,待到一切如常,才回到主屋去陪同母亲。 管家杜祥也如他允诺那般,很快就给了结果。 入夜没多久,丫鬟观星就领着杜祥进了门。 “查出来了,三娘子。” 杜祥风尘仆仆,摆明了没少奔走。夜色也没遮拦住管家愤懑难过的表情:“这云万里……千万不能行啊!三娘子,老仆这就同老爷去说,他着实不是个良人。” 杜菀姝心中一突:“怎么?” 杜祥:“他就是个守城门的官吏,我上前一打听,城门前的小摊小贩都知道他,可是个‘大名人’!” 这话说得夸张,也摆明了不是好意思。 “都说云万里古板木讷又丑得吓人,街边的娃娃多看一两眼,晚上都睡不安生。”杜祥说着说着,自行哭丧个脸:“这,这,三娘子怎么能和这种人……” 他都说不下去了! 丫鬟观星、观月,听得亦是花容失去血色。 反倒是杜菀姝莫名冷静了下来。 城门吏? “三娘子,一定还有办法的。” 观月着急忙慌地劝说:“兴许明日老爷同官家说上一说,他就改主意了!” 观星大惊失色:“别瞎说,你是要官家收回圣旨?” 观月:“这——” 若是一名管京城门禁的官吏,至多不过七品。 可看白日的样子,父亲认得一名城门吏,这合理么?退一步讲,杜家名声好,许是父亲曾经帮助过他,倒也说得过去。 但这偌大的京城,比杜菀姝身份低的人数不胜数,哪怕往丑陋、愚蠢乃至道德败坏方面寻摸,存心破坏杜菀姝的姻缘、给杜家找不自在,也万万找不到一名七品官员的身上。 连杜菀姝都知道哪家贵人家门不幸,后宅有残疾、痴傻的子嗣呢。 不止父亲认得云万里,连官家……至少官家身边的人也认得。 他决计不单单是一名容貌丑陋的七品官吏那么简单。 杜菀姝思索期间,丫鬟观月已经拿着帕子偷偷抹起泪来。 “好了。” 她觉得心烦,又明白观月是打心底为自己着想,不愿出口训斥:“我自有计较。” 要说杜菀姝自己,伤心是伤心的,她还有些害怕。 不嫁给陆昭哥哥,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杜菀姝从没想过。本来顺风顺水的路途,如同突然坏了辙的马车,一下子歪到水沟里去,让她心生畏惧。 可伤心畏惧之余,她还觉得怄得心慌。 还是那三个字罢了——凭什么?! 杜家家门端正,父亲一心为朝廷。杜菀姝不说世间难找,也是一名拿出去人人夸赞的娘子。自幼父亲便教导过她,若与他人心生嫌隙龃龉,哪怕是结了仇,堂堂正正对峙就是,用阴私手段枉为君子。 父亲还说过,旁人的置喙流言听不得。 杜菀姝才不管别人怎么说。 这云万里是好是坏、是方是圆,得她自己说了算。 当即她打定主意:明日不是他来府上么,杜菀姝要亲自去看看。 ………… …… 转天上午。 平日里杜府访客不过,往来的多是父亲杜守甫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因而他更愿与朋友在书房见面交谈。 杜菀姝一早就到书房附近来。 不知怎的,杜祥叔告诉她云万里到了,可父亲、兄长都不在。 院子里没有人声,只有风吹过花草的沙沙和清脆鸟叫,一片清幽祥和。 难道是还没来?可若是父亲不在,书房的门总是敞开的。 她端详门扉好几眼,最终迈开步子。 细碎的脚步踩在石子路上,发出嘎达嘎达声响。杜菀姝走到门前,她伸出手,白葱般的指尖将将触及门页,那紧闭的房门毫无征兆地打开。 “吱呀”一声响,连同杜菀姝低低地“呀”了一句,惊得院落里的鸟儿仓皇逃离。 杜菀姝险些就撞上门后人结实的胸膛。 她后退半步,抬起头来,看清来者面孔时蓦然顿住。 杜祥叔的话到底是让杜菀姝辗转反侧一整夜,可真见到云万里,她才发现他生得与事前构想的模样完全不同。 杜菀姝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个念头:他一点也不丑。 面前的男人身姿修长,且个子极高,目测能近六尺。身上的布衣干净利落,质朴却遮不住英武站姿。再往上看,杜菀姝首先瞧见的便是深邃五官和端庄的面庞,剑眉入鬓、鼻梁高挺,眼窝比旁人要深一些,肤色晒得微黑,好似有西戎血统,是京中少见的貌相。 触及到他的视线,杜菀姝才察觉到,男人的右脸自额角斜斜至耳根覆盖着巨大的伤疤,坑坑洼洼的皮肤应该是烧伤,幸而避开了眼睛的位置。 她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得多疼?光是想想,杜菀姝就忍不住蜷起手指。 眼前的男人见她这幅反应,径自拧紧眉心。杜菀姝这才反应过来,如此盯着个陌生男人端详属实不礼貌,又慌张挪开眼。 “杜三娘子。” 云万里的声音清朗却冷淡:“若是看着害怕,可离卑职远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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