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当空,碧云万里,那一片淡蓝如水般漫向天际,到深远处离散出柔润的晕色。 “原来阁老也这等爱看日头。” “天地日月,雨雪风云,本就是这世上最美的景致,寻常人或许不觉,可有哪个诗书寄怀的人不爱看呢?” 张言接口叹笑,定定地注视着远方,像在悠然神往,跟着又醒觉过来,竟与一名年纪轻轻的阉宦论起天地万象之美来,当真有些失言。 瞥眼看她站近了些,似也在遥望出神,方才所言更像话里有话,於是反问:“怎麽,秦奉御莫非也……” 萧曼谦然一点头:“阁老见笑,我这等奴婢出身的人哪里懂得几分风雅,只不过心有所感时却是爱瞧几眼,总觉莫管在哪里,只要能看见天地,身心都是自在的,纵然有些烦恼事也都忘了。” 张言刚转过头,闻听这话,猛地又回眼望过去,眸中盈起惊讶之色。 一个刚入品级的内侍,还是这般的年纪,不该是听命行事,每日里琢磨着怎麽媚主奉上麽?居然却能说出这番澄心静气,清新不俗的话来。 这麽一看,确实不像寻常的宫奴,也不是凭着一手医术便在宫里不可一世,为虎作伥,难怪先帝如此看中,把抚育储君的重任都交到她手上,那秦恪更将她视为心腹之人,左膀右臂。 他瞧着那纤弱如女子般的身影,觉得自己先前对这小内侍的看法有些轻慢,不由又多了两分兴致,故意道:“秦奉御这话确有几分情怀,只是……嗬,老夫听着可不大像是少年人该有的心胸。”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便是说她方才的感慨像是伤痛经年,显得老气横秋,定然是拾人牙慧,随口说出来的,根本不是心事所寄。 他不知道她的身份,自然也不会知道她的遭际,经历了生离死别的人再回到这世上,有些已经放下,有些早已看破,只想不为所扰,平平静静的活,这样的心性岂是年岁能粗浅而论的? 萧曼唇间抿出一弯浅笑,望他恭敬道:“回阁老,我倒以为心胸这一节与年齿无关,有的人自小便能体察世情万物,树德立心,而有的人空活百年,到头来依旧是空心枯木,什麽也没瞧明白。” 这话已有些借势回怼,暗有所指的意味。 张言眉梢挑动了一下,面色微凛,但想想这说的也的确在情在理,叫人不好反驳。 他为官数十年,位极人臣,心胸本就豁达,涵养功夫更是一流,只略滞了一下,便不以为意,嗬嗬笑道:“说得好,说得好,医术高明固然难得,能有这样朗阔的胸怀便更难得了。” 萧曼听他说得率性诚挚,毫无矫饰,知道方才那几番对话已暗合他的心意,不由吁了口气,心下也多了几分把握,於是又道:“阁老太谦了,说几句在情在理的话算不得胸怀朗阔,须得是随心所欲,逍遥自在的人当得。” 张言登时又是一惊,讶然看着她,慢慢目光又变得淡然,像是也被说中了心事。 “这话当真说得好,只可惜身在俗世,又有几人能随心所欲?便是晒个日头,也只能偷闲得来。” 他摇头苦笑,忽然问道:“老夫听秦奉御谈吐不凡,冒昧请问,不知家世……” 这话头转得有些刻意,但有前面那些铺垫也在意料之中。 萧曼略想了一下,半真半假道:“不劳阁老动问,我家原就在京畿一带,家父也曾考取过秀才,但年少时便无意功名,後来就未曾科考过,只在乡间设馆教书而已,我幼时随在身边,略读了几本书,些许会写几个字而已。” 只有秀才功名,教出的孩儿却能有这等识见,居然还股蔑视功名的潇洒气。 张言不禁更加好奇:“那令尊……” 萧曼不愿提起父亲,垂眼淡声应道:“早些年已去世了,家里也没亲眷,我在乡间留不下,所以才入了宫,好歹有个安身之地。” 一不留意之间触动了人家的父母之殇,张言也有些尴尬,颔首“哦”了一声,随即摇头叹道:“唉,可惜了,贤者隐於乡野,非社稷之吉啊!” “阁老恕罪,我以为栖身乡野,不问功名,算不得真隐士,阁老居庙堂之高,胸怀天下,才是先贤大隐之风。” 张言还在感慨,蓦然听到这句近於吹捧的话,回眼看她目光毫不闪躲,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也有些探个究竟,於是问:“哦,这话怎麽说?” 萧曼直起身,比手朝他身後一指:“阁老这堂号名曰三闲,可不就是明证麽?” 张言又是一愣,也回头看了看正厅中堂上那块牌匾,再转回来时却是眸光明亮,轻捋着白须笑道:“我这三闲乃是无求志闲,无用心闲,无事体闲,全取自懒惰之意,可跟贤隐之士没有半点关联。” 萧曼也浅浅一笑,眉眼间同样盈着狡黠:“阁老这话言不由衷,依我看,此三闲当解为志闲者清廉少欲,心闲者无惧无忧,体闲者厚积薄发,不知阁老以为可确否?” “哈哈哈……好,好,解得好,解得切!” 张言拊掌大笑,像是许久没听过入心可意的话,竟是说不出的舒畅,笑毕却又长声一叹:“秦奉御心智过人,才思敏捷,老夫佩服,既然这里的情形已尽知了,老夫也不再相留,还请秦奉御回宫复旨时也能据实而言。” 萧曼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当即一躬身:“阁老放心,我定会向陛下和秦厂督从实回禀。”
第185章 风清日暖 萧曼迈过石槛,走出垂花楹门。 下了石阶,一溜到了老远才缓下步子。 她眉舒眼翘,唇间淡抿着笑,腿脚上兀自还绷着那股兴冲冲的劲儿。 眼瞧那张阁老从起初的冷眼逐客到方才的以礼相送,这前後的态度变化可谓天壤之别,各种滋味也只有当事之人才能够体味。 瞅着那倔老儿如此撇下身段来,能不叫人惬心快意麽? 不过想一想,方才那些凭的虽是昔年在家读书的学业根底,但却只是其次。 倘若不是在宫中当值,有现下这身份在的话,只怕一辈子也无缘与当朝首辅对面论道,做这样一番推诚置腹,畅言无忌的长谈。 遥想初入宫时,她还时常痛心难过,总觉做宫奴便是背义忘恩,人人避而远之的贱役。 如今回头再看,似乎也未必就是如此。 无论医术、学问、识见,还是心性为人,处事之方,只须卓然不群,秉身持正,别人同样会另眼相看。 如此一想,只觉头顶那片天也愈发开阔了,自从家道毁落之後,还从没觉得这般开怀过。 萧曼迈着悠然轻快的步子,很快到了前院,那里已经能瞧见张家的仆妇小厮们,先前那名家院也正候着。 旁边正厅内此时空空如也,想是午时将近,照规矩已放了堂休憩去了。 不用撞见那吴鸿轩,她倒也放了心,这时自然也不便再像刚才那等率情恣意,便敛色自若,端着四平八稳的样子由人引着依原路出府。 刚到门口,搭眼便见张怀还站在车驾旁,那恭顺的样子却和来时有些不大一样。 萧曼觉出有异,挥挥手叫那家院不必再送,自己走下石阶,还没到车前,就看张怀贴近车帘,低声道:“禀督主,秦奉御来了。” 果然是他,方才一瞧出不对,她心里便隐约猜到了。 既然不放心的话,直接一道过来不就好了,还这麽神神秘秘的尾随着,也不知又在打什麽主意? 萧曼无意去猜他这些暗里算计的念头,上前到车驾旁,也微微倾身,叫了声“督主”。 只听车内轻不可闻的“嗯”了一声,便没了下文。 她还没回过神,张怀却已躬着身朝梆盘上比手,示意她上车。 这显然便是让到里面回话的意思,可又要跟他共乘一车,挤在一处。 萧曼有些不乐意,尤其是旁边还有人在,那颗心不由自主地便开始砰跳,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趁着机会又想用强动手动脚。 想起在张府里看到吴鸿轩的事,她心里更觉被什麽东西堵着,有些硌得慌。 可这会子也不能不顺着他的意思,想了想,还是默声不吭地踩着脚踏上了车,撩开车帘,闪身入内。 秦恪正斜靠在後头的横栏上,身上是件天青色的袍子,外套薄纱罩氅,头上钗束着网巾玉簪,俨然一副大家公子模样。 她望见那双眼微狭着望过来,顿时脸上一红,手搁了帘子,人却定在那里,又颔首作礼,轻启朱唇,叫了声“师兄”。 方才在外面叫“督主”,这会子又改口了,明明那晚把话都说开了,怎麽还这般瞻前顾後地瞧场合叫人,莫非又为着什麽事赌气了? 秦恪睨眼望她打量,瞧着那张微微泛红的小脸,暗地里也有些得意。 好吧,虽说是打了折扣的,但好歹还知道当面的时候要改口。 他唇角漾开笑,算是认可了她的“识相”,嗬声问:“见着张阁老了?” 既没动手动脚,也没多少异样的眼神,甚至连句撩挑的怪话都没有,这麽直截了当地便问起正事来了,倒让人颇有点出乎意料之外。 萧曼略怔了一下,那颗半悬的心倒也平顺了下来,把之前想好的话在脑中略略捋了捋,便点头回道:“见了,张阁老他……” 这话才刚起了个头,秦恪便扬手一摆:“你有处置便行,不用回了,坐稳。” 问都问起了,怎的却不愿听?难不成里头什麽情形,他又已尽知了? 萧曼有些摸不着头脑,眼见他曲指在木栏上轻磕了三下,外头立即便响起扬鞭催马的声音,也来不及去想那麽多,赶紧扶着门口的辕木坐了下来。 车子徐徐开动,由缓入疾,不片刻就出了巷子。 秦恪没再发问,似是早将前面那话忘了,侧头偏向一边,顺着被风撩撩拂起的布帘朝外望,目光似散似聚,像在专注思索,又像只是百无聊赖地出神。 这不说话的样子原本最是怕人,萧曼抱膝坐在角落里,拿眼偷觑,看不出那双眼中有什麽隐晦不清的东西,全然就是一副溜了神的样子。 只要相守以礼,这样倒也没什麽,反正那些话不必存着什麽戒心,什麽时候回都是一样。 她索性也不去想了,也学样似的偏过头,转向对面那扇被风搅得忽起忽落的布帘。 张言这处府宅位於南城杨之湖畔,风景绝佳,人居却极少,一路行过去都不见街市,徒然只能看到碧空与静湖相接,水天一色,浑然一体。 虽说是叫人畅快的景致,但隔着帘,只从缝隙里看那只鳞片爪,瞧得多了不免也有些乏味。 萧曼暗觉无聊,又收回眼来,本来是垂着身上衣袍的纹饰,可不知怎麽的,又不自禁地斜转过去,瞥向坐在里面的那个人。 这时已近正午,红日高照,一片光倾洒进来,不像夏日里灼灼的晒出一片晕光,却也让那薄纱罩氅形若无物,里面天青的袍子也蓦然显得色调浅淡,伏贴在他健拔的身子上,竟也像剥去了繁复的遮掩,一览无余的呈现在面前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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