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诧然抬起头,竖耳细听,随即辨出那声音是从斜侧二堂里传出来的,依稀听出是一人在教读,一片稚嫩的童音在随声跟诵,辨不清有多少。 到底是位极人臣高官府上,请了教师在家开馆授课也不足为奇,只是能被首辅大学士看中做西席先生的,不知道会是怎样才学高深的人。 萧曼不知怎麽的便心生好奇,便搁了手上的脉案,走过去到门边探眼向外望,果然见斜侧二堂大门半开,露出一排整齐的矮几,几名总角小童却坐得歪歪扭扭,不成个样子。 她不由掩口暗笑,心说这些孩子瞧着还不及澜煜的年岁大,正是贪吃玩闹的时候,根本没个坐性,偏偏却被赶鸭子上架似的开蒙读书,这张阁老一番苦心孤诣,也不知这些孩子里最後能有几人像他一样登阁拜相,光宗耀祖的。 诵读声愈来愈响,渐渐清晰,依稀能听出那先生教读的是《春秋》,郑庄公制霸诸侯,黄泉见母那一段。 这书本是五经中的经典,科考必试的要籍,只是微言大义,内容又嫌艰涩,寒窗十年都未必能霍然通晓,更何况是尚且不识几个字的孩子。 萧曼当年读书是父亲亲自开的蒙,略略长大之後,便不加禁止,由她自学自读,除了卷帙浩繁的医书以外,也瞧了不少诗书典籍,只是从没像这样听过馆课,如今瞧着倒也觉得津津有味。 那些孩子就不同了,开始还都跟着读,很快声音就变得稀稀拉拉,再後来索性都不出声了,只躲在书後嬉笑打诨,还撕了册本团成一团,互相丢打玩闹。 这样子成什麽体统? 萧曼不禁蹙起眉来,本以为那先生定要出言整肃,再行责罚,岂料却没听到半句喝止的话,仍旧只顾在那里领诵,仿佛是在书斋里潜心自读。 她有些看不过眼,这般放任自流的教法,徒然白耗了时光,能学进什麽去,最後岂不是误人子弟? 但那先生依旧只是自顾自地读着,语声时低时昂,抑扬顿挫,便如这秋日般清朗,非但没被一帮小儿的吵闹声掩住,反而比先前众声跟读时更显得悦耳。 萧曼听着听着也沉定下来,不觉得如何吵了,心中跟着他默诵,不自不觉间竟觉那声音听着有些耳熟。 张府中不会有她识得的人,自小到大所见的人中,似乎也没有哪个能在当朝首辅这里开馆授课。 或许只是错觉而已。 她也没如何放在心上,正听着,就觉那声音忽然起了微变,像是离近了些。 果然,很快就看窗扇间人影闪动,蓦然已转到正门敞亮处,但见襴衫及地,博带方巾,侧脸白皙清臒,身子笼在襴衫宽袍中略显单薄,却意态闲雅,落落洒脱,仿佛有种与生俱来的高傲,寓浊世而独清。 她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这人可不就是那个吴鸿轩麽? 之前明明在弘业寺寓读,怎麽又到这里来了? 不过想一想,待在寺庙中总不是长久之计,那些所谓出家人也是见利忘义,未见得便能容得下他这清苦之人,如今考期还早,确是得寻个妥善的安身之处。 可他一个外乡来的书生,在京中既无旧识也无根底,怎麽会有门路拜入当朝首辅的家中做了西席? 萧曼不由生起疑来,忽然又是一凛,瞧他这样子,来这里该也不会太久,秦恪今日却让自己来,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 一念及此,她那颗心登时便纠蹙起来,外面的读书声都变成了过耳微风,再也听不出什麽趣味,唯有一双眼还定定地望向窗外,瞧着吴鸿轩迈步走过。 他目不斜视,仍望着手中的书本,在矮几间徐徐穿行,另一只手却探下去,在每个走神不专的小脑袋上轻轻抚拍。 那些孩子却像见了戒尺似的,立时便端起书本,正身噤声,不敢再吵闹了。 这般不怒自威的样子却是见所未见,萧曼只看得一讶,连心中泛起的疑惑都忘了。 眼见他已转身往回绕,不由自主地探着目光跟过去,忽然就听那厅内传出两声孩童的惊叫。
第183章 识变从宜 那惊叫突如其来,却跟刚出口就被截断了似的。 厅内随即鸦雀无声,像是被什麽东西吓到了。 萧曼也跟着心里一紧,更急切的探着眼去看。 就见一名靠後排坐的小儿埋头紧捂着脖颈,闷声窝在那里,几乎一动不动。 怎麽回事? 该不会是什麽东西卡在喉咙里噎住了吧? 这年岁的孩子尚不知深浅,又喜欢拿些小玩意儿往口唇里塞咬,方才眼见着都用纸团打闹,难保不会吃到嘴里去。 适才吴鸿轩下来整肃讲堂秩序,说不定那孩子受了一吓,便将纸团吞下去了。 这种异物卡喉的事最是凶险至极,小儿又全无自救之力,若没人帮手及时吐出来的话,定会闭气要了性命。 人命关天,既然瞧见了,又怎能袖手旁观? 急切之下,也顾不得此刻不愿跟吴鸿轩相见,抬手便去推门,抬脚就跨了出去。 “都不要怕,各自安坐,不得吵闹。” 随着这朗然高声,吴鸿轩又从前面绕了回来,架着双肋抱起那孩子,又拉了把短凳坐下。 他手脚麻利,却丝毫没有慌乱,一副举重若轻,镇定自如的样子。 怎麽,难道他也懂得救治之法麽? 萧曼暗自惊奇,怕被那边瞧见,赶忙又把脚收了回来,重新掩了门,索性也不贸然现身过去,仍旧站在原处看。 有他之前的话,其他孩子都在自己的位子上,却没哪个当真老老实实安坐的,纷纷都把头探过来好奇地张望。 只见吴鸿轩双腿交叠,将那小儿俯面放在上面,膝盖正顶着肚腹,一手抵着侧面,一手半攥空拳在他背上轻碎地捶击。 才刚敲了几拳,那小儿就半开着口唇,张嘴欲呕。 吴鸿轩一边压挤他肚腹,一边继续捶打,很快就见那小儿浑身抽抖,一团物事和着涎唾从口中呕了出来,果真像是个纸团。 喉间没了梗阻,上不来的气终於得以喘息,那孩子半青着脸呼哧呼哧的伏在那里,总算是脱了险。 没想到他竟有一手巧法子,原先以为这人只不过是个骨气硬些的书呆子罢了,现在瞧来却是有些低看他了。 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萧曼唇角浅浅地翘起,不觉对他的识见又深了一层,如今那小儿得救,又不用亲自动手,与他尴尬的相见,自然而然便松了口气。 眼瞧着他将那孩子又抱在怀里顺了会儿气,这才放回原先的位置上坐好,自己也若无其事地返回讲台,仿佛刚才只是了结了件蝇头小事,浅波静後,不留微漾。 书声朗朗又起,这次没再散乱无章,领者悠扬,从者高亢,一样的全情投入,融融相合。 这读的仍是前面那段《春秋》,萧曼仍是娓娓忘倦,竟不想走开。 站在那里又听了片刻,忽然就见前面廊下有人迎面走来,瞧模样正是先前去禀报的家院。 她赶紧从门边闪开,快步走回几旁坐下,又把刚才瞧的脉案收拾好,做样端着茶水细品。 那家院很快到了近处,在外轻叩了两下便推门而入,上前躬身道:“回公公话,阁老那头已处置完了,特命小的来请公公相见。” 有什麽要紧的事要赶在一大早处置,还不就是句晾着人的托辞麽? 反正这副脸色实则是摆给秦恪看的,她不过是充个场面而已,回头该怎麽回话还是怎麽回话。 萧曼也不以为意,当下不动声色地微一颔首,提着医箱跟他出了庑房,沿回廊绕到後面,从垂花楹门进去,到里面的内院。 那院落也不如何宽绰,对面正厅,两边抄手游廊,几株颇显古朴的矮木,除了一股书卷气外,没有丝毫特别之处,更瞧不出是当朝首辅的府宅。 对面廊下须发皓然的老者正是张言,此刻一身宽袍罩氅,也没戴帽冠,只束了根短簪,负手站在正厅门口仰望。 那家院没敢往里走,比手相请便退了下去。 萧曼径往里走,边瞧边暗自纳罕,这张阁老为官数十年,朝野内外人人都知他端方谨饬,她此次来好歹也是“奉旨”,这阁老却是一副闲散的便装打扮,还在这後院家宅里相见,难道便不怕失仪不恭传扬出去,授人以柄麽? 她闹不清因由,故意放慢了些步子,想他有什麽动静,可张言明明都瞧见了,却既不出声也不上前相迎,仿佛是在泰然相候一个寻常拜望的後生晚辈。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再等什麽了。 萧曼径直走到廊前的阶下,依着规制拱手行礼:“秦祯见过张阁老。” “不必多礼,老夫早间有些家事处置,劳烦久候,还请秦奉御莫要见怪。” 张言话说得还算客气,语声却淡得出奇,仿佛一开口便是要礼敬送客的意思。 萧曼听得暗暗蹙眉,但念着此来的差事,仍旧恭敬道:“阁老言重了,陛下听闻阁老染恙,特地降旨,命我今日来致慰探视,再把一把脉……” 张言一直望着天,根本没看她,听了这话,不由嗬声笑了出来。 “秦奉御要是奉旨前来,老夫这样相见,可真是失仪大罪了……秦奉御也瞧见了,老夫这样子姑且也算坦诚了吧,你又何必再如此讳言遮掩?” 这麽直截了当地把话摆在脸面上,还真是有些出人意料,几近明白的在说她是奉了秦恪的“旨”来的,根本不足让他以礼相见。 话是没错,但谁能弯都不拐的就这麽认了? 萧曼眨了眨眼,故意道:“阁老误会了,这事昨日确已上奏了,秦厂督依着朝廷规制谏言,陛下亲口准奏,这才下旨命我前来的。” 每天那麽多份奏本堆到案头上,这点小事还能用得着一个谏言,一个准奏?任谁都能悟出其中的门道来。 张言鼻中又哼了一声,不过确也佩服她小小年纪便处事不乱,还会两面圆滑,叫各自都挑不出错来,只可惜这份聪明机智却不用在正途上。 他低声轻叹,目光垂向萧曼,面朝皇城方向抱了抱拳:“那就请秦奉御回禀陛下,老臣年迈,近来有些心力不济,恐怕也快到该上表请辞还乡的时候了。”
第184章 不蔓不枝 到最後还是句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话。 像是打定了主意,不愿跟耻与为伍的人多说半句话。 说着,继续举头望天,嗬气道:“天真好啊,很久没细看这麽好的日头了。” 这时候要是换做旁人,怕不是拂袖而去,也该知趣的告辞了。 可萧曼却偏偏不想走。 或许是为了不愿叫人轻贱看待,又或许是瞧不过那副涯岸自高的模样,总之便是不肯忍下这口气。 但言语回怼自然不妥,还会适得其反。 她略想了想,走到廊外蔽阴处,也挑眸仰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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